1992年8月下旬，盛夏的尾巴依旧带着灼人的燥热。华悦旅行社那间不算宽敞的企划室里，空气粘稠得仿佛凝固的糖浆，混杂着汗水、劣质香烟和旧纸张特有的混合气味。头顶那台老式吊扇，像个上了年纪的老水车，吱吱呀呀、有气无力地旋转着，叶片搅动起微弱而滚烫的气流，非但没能带来清凉，反而将窗外刺耳的蝉鸣搅得更碎了，恼人地钻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长条会议桌是深褐色的木头，漆面早己斑驳，上面散乱地堆着各种文件、地图、画着潦草线路图的稿纸，还有几个塞满了烟蒂、几乎要溢出来的搪瓷烟灰缸。烟灰缸边上，是几只印着红色标语、磕掉了好几块搪瓷的老茶缸，茶叶梗在浑浊的茶水里沉沉浮浮。
林泽，华悦的创始人之一，此刻正站在桌首。他个子不高，但背脊挺得像根标枪，三十出头的年纪，眉宇间却己刻上了创业的沧桑和不容置疑的锐气。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份用牛皮纸袋装订的市场调研报告，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汗水顺着他的鬓角滑落，洇湿了洗得有些发白的确良衬衫肩头。
“砰！”
一声闷响打破了室内的沉闷与压抑。林泽将那份沉甸甸的报告狠狠拍在桌面上，震得桌面上那些茶杯、烟灰缸都跟着一跳。搪瓷缸里浑浊的茶水剧烈地晃荡着，溅出几点浑浊的黄褐色液体，落在泛黄的报表纸上，迅速晕开。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我们不能再把眼睛只盯着城里这一亩三分地了！”林泽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属般的穿透力，压过了吊扇的噪音和窗外的蝉鸣，“看看这份报告！周边县市，尤其是那些富起来的乡镇，潜力巨大！农民兄弟腰包鼓了，出去看看的意愿有多强？潜力有多大？我们视而不见，就是守着金山要饭吃！”
他的目光扫过在座的每一个人，带着一股灼人的急切：“必须立刻调整战略重心，开拓周边县市市场！把我们的短线游、周末游产品，下沉下去！价格要亲民，服务要接地气，行程要贴合他们的需求！这是块巨大的、尚未被充分开垦的地！”
他的话音落下，企划室里一片寂静，只有吊扇那令人心烦的吱呀声和窗外不知疲倦的蝉鸣。
坐在林泽斜对面的霍岩，缓缓地、几乎是无声地吐出一口烟。烟雾缭绕中，他动作优雅地扯了扯自己那件同样洗得发白、领口边缘有些轻微磨损的涤卡西装外套里的衬衫领口，又调整了一下那条颜色暗淡的涤纶领带。他比林泽年长几岁，气质截然不同。林泽是火，是开疆拓土的刀锋；霍岩则是冰，是精打细算的算盘。他拿起桌上那只锃亮的金属打火机——这是他身上唯一一件看起来值钱的东西，“嚓”地一声，幽蓝的火苗再次点燃了他指间的香烟。
他吸了一口，烟雾从鼻孔缓缓溢出，声音平静，甚至带着点慢条斯理的腔调，却像冰锥一样扎向林泽沸腾的热血：
“林总，激情是好事。但做生意，光靠激情可不行。”霍岩弹了弹烟灰，精准地落入面前的烟灰缸边缘，“你看到的是潜力，我看到的是投入产出比的巨大风险。乡镇？农民兄弟？听起来很美好。可他们能接受什么价格？我们的交通成本、导服成本怎么压缩？乡镇的接待能力、住宿条件，能满足我们哪怕是最基本的服务标准吗？别到时候钱没赚到，牌子先砸了。”
他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而冷静，首视着林泽：“我们的精力，应该放在更高价值的地方。高端定制游，这才是未来的方向！城里那些外资企业高管、先富起来的个体户、有海外背景的家庭，他们才有消费力，才愿意为大城市的舒适、为独特的体验、为私密和尊贵花大价钱！这才是华悦该走的路，是‘钱景’！”
“钱景？霍岩，你眼里就只有钱景！”林泽的声音陡然拔高，怒气几乎要冲破屋顶，“潜力巨大的市场放着不去开拓，只盯着所谓的高端？那是空中楼阁！没有广泛的客户基础，没有品牌影响力，哪来的高端客源？人家凭什么选择你华悦？”
霍岩不为所动，只是又吸了一口烟，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品牌影响力？靠下乡带旅行团能打出什么高端影响力？林总，做企业，要务实。高端线路做好了，利润足以养活整个公司，还能支撑我们去尝试别的。你现在一头扎进乡镇的泥潭里，很可能血本无归，拖垮所有人！”
两人目光在空中激烈碰撞，火星西溅。一个主张“广阔天地，大有作为”，一个坚持“登高望远，锁定精英”。截然不同的发展理念，在这一刻因为这份调查报告，彻底摆在了桌面上，像两条无法相交的平行线。
企划室里的火药味浓得呛人，而这把火，显然不只在这一处燃烧。
隔壁策划组的动静清晰地透过不算隔音的墙壁传了过来。争论的焦点，同样关乎华悦未来的产品方向。
“晓妍！你这个‘古镇寻宝’沉浸式体验活动，太理想化了！”一个略显尖利的女声响起，带着毋庸置疑的反对，“搞那么多道具、场景布置、还要培训导游扮演角色？成本呢？安全呢？游客走丢了磕着碰着了谁负责？”
说话的正是苏棠，策划组的副组长。她身材瘦小，鼻梁上架着一副黑框眼镜，镜片很厚，此刻因为激动，眼镜滑到了鼻尖，她不得不腾出手用力推上去。她面前是一台老式的机械打字机，随着她激烈的话语，手指无意识地敲打在按键上，发出噼里啪啦急促而杂乱的噪音，像是在为自己的观点擂鼓助威。
“数据！数据是最好的说明！”苏棠指着自己面前一份打印出来的表格，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你看看我们这几年做的传统民俗节庆线路！端午看龙舟、中秋赏月游、清明踏青祈福……参与度高，投诉率低，推广成本可控，游客口碑稳定！这才是经过市场检验的、稳妥可靠的产品方向！你那个‘沉浸式’听起来花哨，风险太高了！完全是拿公司的声誉在冒险！”
站在她对面的张晓妍，如同一株迎着风雨却依旧倔强挺立的翠竹。她手里紧紧攥着一卷手绘的图纸，上面用彩色铅笔清晰地勾勒出古镇的巷道、布置的线索点、设计的互动环节，甚至还有拟人化的角色形象草图。图纸的边缘因为用力而有些褶皱。
“苏姐！市场在变，游客的需求也在变！”晓妍的声音清亮而坚定，带着年轻人特有的锐气，“传统民俗当然有价值，但年年都是龙舟、月饼、踏青，游客不会审美疲劳吗？沉浸式体验是国际潮流！我们要让游客不再仅仅是‘看客’，而是成为故事的一部分！走进古镇的历史，亲手解开谜题，寻找‘宝藏’，这种参与感和成就感，是传统观光无法比拟的！这才是吸引年轻游客、打造华悦差异化品牌的核心竞争力！”
她展开手中的图纸，指着上面精心设计的环节：“安全风险完全可以通过周密的前期踩点、清晰的路线指引、合理的分组管理和完善的应急预案来规避！我们不能因为怕噎着就不吃饭！创新永远伴随着风险，但也意味着机遇！固步自封，才是最大的危险！”
“创新？你这是瞎折腾！”苏棠毫不留情地反驳，打字机的按键敲得更响了，“你问问外面一线带团的导游，谁愿意配合搞这么复杂的角色扮演？谁愿意承担额外的安全责任？投入产出比怎么算？万一搞砸了，游客投诉、媒体曝光，我们几年的口碑就完了！务实一点，晓妍！华悦经不起这种折腾！”
“不尝试永远不知道行不行！苏姐，我们不能总是躺在过去的功劳簿上！”晓妍毫不退让，眼中闪着执着的光，“华悦要发展，就必须有勇气迈出这一步！我愿意带队去做试点！出了问题我负责！”
“你负责？你负得起这个责吗？”苏棠推了推眼镜，语气冰冷。
两个女人，一个代表着经验与稳健，一个代表着创新与突破，在策划案的选择上同样针锋相对，寸土不让。她们的声音与企划室林泽、霍岩的争论交织在一起，如同一曲混乱而刺耳的交响乐，冲击着每个人的神经。
玻璃窗外的蝉鸣，此刻仿佛被这室内的激烈争吵所刺激，变得愈发的喧嚣和刺耳，一声高过一声，像是要把整个世界都撕裂开来。
企划室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火药味，汗水、烟味、纸张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窒息。每个人都绷紧了神经，无形的裂痕，如同冰面上被重锤砸下的第一道裂隙，正清晰而冰冷地在华悦这个曾经充满活力的创业团队内部蔓延开来。不同的愿景，不同的路径，不同的思维模式，正在将这群曾经并肩作战的伙伴，推向对立的两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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