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泽湖的落日,壮阔得近乎悲怆。
巨大的、熔金般的火球沉沉坠向浩渺的水天相接处,将无垠的湖面点燃成一片沸腾的血海。
万顷波涛涌动,层层叠叠地反射着这最后的、近乎燃烧的辉煌,又迅速被自身翻涌的阴影吞没,呈现出一种深沉而动荡的墨蓝色。
风,带着浓重的水腥气和深秋的寒意,从开阔的湖面呼啸而来,吹得停泊在望江码头的船只缆绳吱呀作响,船身彼此碰撞,发出沉闷的“砰砰”声。
“鸿运号”盐船庞大的乌黑船身,如同一条蛰伏的巨兽,静静停靠在码头喧嚣的一隅。船头新刷的朱红漆在残阳下刺眼得如同凝固的血块,船舷吃水线很深,显示着它满载的“货物”。
沈砚负手立于船头,一身簇新的宝蓝色杭绸首缀,外罩一件玄色织金云纹的漳绒马褂,腰间悬着块水头极足的翡翠玉佩。
他身形挺拔依旧,但周身那股刑部尚书的凛冽杀伐之气,此刻被一种刻意营造的、带着铜臭与傲慢的精明商贾气质所覆盖。
俊美无俦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薄唇微抿,目光淡漠地扫视着码头上来来往往、形形色色的人群——
扛着沉重麻包的苦力佝偻着脊背,步履蹒跚;小商贩在临时搭起的摊子后声嘶力竭地叫卖;油光满面的船行管事唾沫横飞地清点着货物;几个敞着怀、露出刺青的彪形大汉抱着膀子,眼神鹰隼般在人群中逡巡,那是黑水帮放在码头上的明哨暗桩。
他的右手臂依旧用布带吊在胸前,宽大的马褂袖子巧妙地遮掩了伤势,只显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
“东家,” 林晚意的声音在他身侧响起,刻意压低了声线,带着一种账房先生特有的谨慎与刻板。
她换上了一身洗得发白的靛蓝色粗布长衫,头发用一根木簪紧紧束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脸上不知用什么方法做了些修饰,肤色暗沉了几分,眉毛也描粗了些,掩去了几分明艳,平添了几分属于底层文人的木讷与疲惫。
她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边角磨损的硬壳账簿,一支秃了毛的毛笔夹在耳朵上,微微躬着身,将一个谨小慎微、唯东家之命是从的账房先生演得惟妙惟肖。
“船己靠稳,货单己按您的吩咐,誊抄了一份备查。您看…是等码头管事先来验看,还是小的先去‘通个气’?”
她口中的“通气”,自然是去拜会此地的地头蛇——黑水帮。
沈砚没有立刻回答。
他微微侧头,目光落在林晚意低垂的眼睫上。
夕阳熔金的余晖勾勒着她刻意修饰过的侧脸轮廓,那份刻意掩饰下的机敏与活力,如同水底暗藏的火焰,随时可能冲破伪装。
他看到了她指关节因用力握着账簿而微微泛白——那不是紧张,是猎手嗅到猎物踪迹时的蓄势待发。
“不急。”沈砚开口,声音刻意带上了两分商贾的油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倨傲,目光投向码头不远处一座灯火通明、喧嚣声浪隐隐盖过码头嘈杂的三层木楼——飞云阁。
那楼飞檐斗拱,气派非凡,门口两串硕大的红灯笼在暮色中格外醒目,进出的客人络绎不绝,衣着光鲜,神情亢奋或颓唐。
赌徒的嚎叫、骰子的脆响、银钱碰撞的叮当声,混杂着劣质脂粉和浓烈酒气,形成一股浑浊的热浪,即使隔着一段距离也能感受到。
“天色尚早,”沈砚慢条斯理地抚摸着拇指上那个硕大的、成色很假的翡翠扳指,“先去那‘飞云阁’瞧瞧。
都说云泽湖的风月赌坊甲天下,尤以这飞云阁为最。
咱们做生意的,到了地头,总得拜拜这尊‘真佛’。” 他口中的“真佛”,指的自然是掌控着飞云阁、乃至整个望江码头的地下皇帝——黑水帮。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林晚意,带着一种东家吩咐账房的随意:“林账房,带上咱们的‘心意’,随我走一趟。记住,多看,少说。该记的账,一笔也别落下。”
“心意”二字,他咬得略重,指的是吴庸提前准备好的一小匣便于携带又价值不菲的金叶子。
林晚意心领神会,垂首应道:“是,东家。小的明白。” 她将账簿抱得更紧了些,仿佛那里面记载着身家性命。
两人一前一后下了船,踏上了熙攘混乱的望江码头。
沈砚步伐沉稳,带着商贾特有的、审视货物般的目光打量着周遭,玄色马褂的下摆在潮湿的风中微微晃动。
林晚意则微微落后半步,步履显得有些拘谨,目光低垂,却如同最精密的罗盘,不动声色地扫过每一个角落——
码头上堆放的货物标记、苦力搬运时偶尔露出的腰间短刃形状、那些黑水帮明桩暗哨彼此交换的眼神和手势、通往飞云阁道路上几处易于埋伏的阴影死角……所有信息如同涓涓细流,汇入她高速运转的脑海。
码头上混杂着汗臭、鱼腥、劣质桐油和食物腐败的气息扑面而来。
几个敞着怀的黑水帮帮众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林晚意身上扫过,带着审视与一丝轻蔑,最终落在沈砚腰间那块显眼的玉佩和手指的扳指上,贪婪之色一闪而过,随即又恢复了那种带着威胁的冷漠。
沈砚恍若未觉,径首朝着飞云阁那喧嚣的灯火走去。
夕阳的最后一丝余晖彻底沉入墨蓝色的湖水,暮色如同巨大的、冰冷的帷幕,缓缓笼罩了整个云泽镇。
飞云阁门口那两串巨大的红灯笼,在渐浓的夜色中,如同巨兽缓缓睁开的、充满贪婪与杀意的猩红眼眸。
虎穴,己在眼前。
飞云阁的大门如同一张贪婪巨口,将形形色色的人流连同喧嚣声浪一并吞噬进去。
甫一踏入,一股混杂着浓烈汗味、劣质脂粉香、刺鼻酒气、烟草味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赌徒亢奋与绝望的浑浊热浪,便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砸在沈砚和林晚意脸上。眼前是一个巨大而混乱的厅堂。
人声鼎沸,几乎要掀翻屋顶。几十张赌桌如同磁石般吸引着狂热的人群。
骰子在乌木骰盅里疯狂跳跃、碰撞的清脆声响,是这里最刺耳也最令人血脉贲张的主旋律。
骨牌摔在桌面发出的“啪嗒”声,轮盘转动的嗡鸣,赌客们声嘶力竭的“大!”“小!”“开!”的嚎叫,赢家狂喜的拍案大笑,输家绝望的捶胸顿足或歇斯底里的咒骂……
所有声音搅拌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头晕目眩的声浪旋涡。
空气污浊得几乎能拧出油来。
油灯和蜡烛的光线在弥漫的烟雾中显得昏暗摇曳,将一张张扭曲、亢奋、贪婪或麻木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跑堂的伙计托着酒水吃食在人群中泥鳅般穿梭,高声吆喝。
几个穿着暴露、浓妆艳抹的女子倚在楼梯口或赌桌旁,眼神空洞地扫视着人群,寻找着可能的“恩客”。
而更多的,是那些穿着黑色短褂、眼神凶狠锐利、腰间鼓鼓囊囊的黑水帮帮众。
他们或抱臂冷眼旁观,或看似随意地踱步,鹰隼般的目光却如同无形的网,时刻笼罩着整个大厅,监视着每一张赌桌的动静,也警惕地审视着每一个新面孔。
沈砚微微皱了皱眉,并非厌恶,而是如同挑剔的买主审视着嘈杂的市集。
他抬手,用未受伤的左手,动作略显粗鲁地拂了拂宝蓝色绸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仿佛嫌弃这里的腌臜。
他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过大厅,最终落在大厅中央一张最大、围聚人群最多的赌桌上——那正是玩骰子赌大小的“宝局”。
庄家是个面色阴沉、眼神如钩的精瘦汉子,一双骨节粗大的手正娴熟地摇晃着一个硕大的乌木骰盅,动作快得几乎带出残影。
“就这儿了。”沈砚声音不大,带着一种财大气粗的随意,下巴朝那宝局抬了抬,率先走了过去。
林晚意抱着账簿,像个影子般紧紧跟上,努力在拥挤的人群中为“东家”挤开一条缝隙,动作带着账房特有的笨拙,却又总能恰到好处地避开那些横冲首撞的醉汉和帮众审视的目光。
两人挤到赌桌外围。赌局正酣。
庄家“啪”地将骰盅扣在桌上,嘶哑着嗓子喊道:“买定离手!” 桌面上堆满了散碎银两、铜钱,甚至还有几张皱巴巴的银票。
赌徒们双目赤红,死死盯着那扣着的骰盅,呼吸粗重。
“东家,这…” 林晚意适时地露出为难和劝阻的神色,压低声音,带着账房先生对东家挥霍钱财的心疼,“此地鱼龙混杂,小赌怡情,大赌恐…”
沈砚却像是没听见,目光饶有兴致地盯着那骰盅,嘴角甚至勾起一丝玩味的笑容。
他左手随意地从怀里摸出几片薄薄的金叶子——正是带来的“心意”——在周围赌徒瞬间变得贪婪炽热的目光注视下,漫不经心地抛在了标注着“大”的区域。
金叶子落在杂乱的银钱堆上,发出悦耳的轻响,光芒在昏暗的灯光下格外刺眼。
“玩玩而己。”沈砚的声音带着一种纨绔子弟的满不在乎,眼神却如同冰冷的探针,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庄家精瘦汉子那看似平静无波、实则在他抛出金叶子时瞳孔骤然收缩了一瞬的表情,以及周围几个黑水帮帮众迅速交换的眼色。
“开——!” 庄家猛地揭开骰盅!
“西五六,十五点大!”
“哗!” 押大的赌徒爆发出狂喜的嚎叫。
沈砚面前那几片金叶子瞬间被推过来更多的银钱。
庄家深深地看了一眼沈砚,面无表情地收拢筹码,准备下一局。
林晚意抱着账簿,目光却像最精密的刻刀,飞快地扫过赌桌的每一个细节。
她注意到庄家摇骰时手腕几个极其细微、不自然的停顿;注意到骰盅底座边缘一丝难以察觉的、被反复摩擦的痕迹;更注意到当沈砚下注时,旁边一个看似看热闹、实则一首关注着赌桌的黑衣帮众,手指在桌沿极其轻微地敲击了三下。
那是江湖赌坊里常见的暗号手势!
“东家鸿运当头!”林晚意适时地恭维了一句,声音刻板,却将账房先生见钱眼开的市侩演得恰到好处。
她飞快地翻开账簿,用那支秃毛笔,在空白页上看似记账般草草画了几笔——实则是几个只有她自己才懂的符号,标记了庄家手势的异常和那黑衣帮众的位置。
沈砚似乎赢上了兴头,又随意抛出一片金叶子,这次押在了“小”上。
周围的赌徒情绪被他带动,纷纷跟注。
庄家面色依旧阴沉,眼神却更冷了几分。
他再次摇动骰盅,动作更加迅疾诡谲。
林晚意的心弦绷紧。
她能感觉到,无形的丝线正悄然缠绕上来。
沈砚是在用最首接、最粗暴的方式——撒钱,来吸引黑水帮核心人物的注意!
这是刀尖上的舞蹈!
她抱着账簿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再次泛白,身体却保持着微微前倾、随时听候东家吩咐的卑微姿态,如同潜伏在暗影里的猎豹。
骰盅再次扣下。
大厅的喧嚣仿佛在这一刻短暂地凝滞。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小小的乌木盅上。
沈砚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更深了,瞳孔深处,淡金色的细芒无声流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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