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扣在衣襟里发烫，巧绘把它按得更紧了些。越秀公园南门还没到，三个人影己经挤进了夜市的人流里。阿珍肩上扛着帆布包，春燕手里攥着衣架，巧绘走在最后，眼睛扫过一排排摊位，像在数针脚。
“西区第三排，空着。”阿珍把包往地上一撂，扬起一阵灰。
春燕赶紧蹲下铺布，手刚摸到地面，一只穿拖鞋的脚就踩了上来。黑裤衩，大背心，脖子上挂条金链子，来人咧嘴一笑：“新来的？交五百管理费，今晚就能睡安稳。”
巧绘没动，只把银蝶簪从发间取下，掰成三截，插进三个衣架顶端。簪尖在灯下闪了一下，像缝衣针挑破了线头。
“我们只摆三天。”她说。
“三天也得交钱。”那人用脚尖踢了踢春燕的手，“听见没？这是黑豹的地盘。”
阿珍冷笑一声，从包里掏出收款箱，往桌上一蹾。箱底压着半块椒盐饼干，她故意让那块饼干露出来，边缘还沾着点红辣粉。
“行啊，”她拍了拍箱子，“你先把这五百放进去，明天我们给你返八百，算高利贷。”
那人愣住，随即骂了句脏话，抬手就要掀箱子。巧绘突然站起来，举起手里那件旗袍：“城管同志！有人强收保护费！”
桥洞底下果然有穿制服的影子晃了晃。人群一骚动，黑豹的手下立刻紧张起来。那人猛地转身，冲巧绘瞪眼：“你喊什么喊！”
“我喊什么？”巧绘把旗袍抖开，“你看看这针脚，是不是写着‘举报电话’？”
围观的人凑近一瞧，哗地笑出声——旗袍内衬用荧光丝线绣了三个字：110，在夜灯下亮得扎眼。
“耍我？”那人恼了，挥手就要打人。春燕猛地扯断衣架上的缝纫线，一根沾满辣椒粉的棉线“啪”地抽在他脚踝上。他“哎哟”一声跳起来，裤腿一蹭，辣粉进了鞋。
“活该！”旁边卖凉茶的大婶抄着蒲扇就扇，“上回他掀我摊子，汤都泼我脚背上！”
阿珍趁机抓起熨斗，往桌上一放：“松下牌，两千八，砸了你赔得起吗？”
那人被围在中间，脸涨成猪肝色。远处两个同伙提着棍子冲过来，其中一个手里还亮出把水果刀。
“来啊！”阿珍一脚踩上板凳，“老娘今天非但不交钱，还要收你们的占地费！”
人群越围越多。卖炒粉的端着铁锅，修鞋的老伯举着马扎，连卖花的老太太都抽出竹篮里的铁丝往手上缠。
巧绘不动声色，把一截断簪悄悄抵在那人手腕内侧：“你这刀，是劳教所出的吧？1990年3月15号刻的编号，现在还能看见。”
那人猛地抽手，刀差点脱手。他瞪着巧绘：“你谁？”
“路过。”巧绘把簪子收回发间，红线在风里飘了飘，“只是看不惯有人欺负女人。”
春燕默默解开第二根“警戒线”，轻轻一抖，辣椒粉随风扬起，像一层红雾罩过去。两个拿棍的呛得首咳，水果刀那个转身要跑，脚下一滑，“扑通”摔进旁边的排水沟，半截身子泡在臭水里。
“哎哟喂，黑豹变黑泥了！”有人喊。
香蕉皮、空饭盒、烂菜叶全往他们身上招呼。金链子男捂着脸想逃，被卖肠粉的大叔一锅铲拦住去路：“上次收我五十，今天连本带利吐出来！”
阿珍跳上桌子，一手叉腰一手举熨斗：“从今晚起，西区摊位归我们管！谁欺负姐妹，先问问我这熨斗答不答应！”
人群哄笑鼓掌。有个阿姨塞给春燕一把糖：“姑娘，吃点甜的压压惊。”
春燕摇头，把糖推回去，手还在抖。巧绘走过去，从衣襟里掏出那颗铜扣，放进她掌心：“拿着，别丢了。”
阿珍咧嘴一笑：“咱们三姐妹，一个都不能少。”
巧绘抬头看了看桥洞外的霓虹灯。光打在对面橱窗上，映出她模糊的影子。那一瞬，她好像看见母亲坐在老屋门前，手里穿针引线，嘴里哼着山歌。那针脚，一针一针，早就缝进了她的骨头里。
夜风卷着油烟味吹过来，春燕把衣架重新摆好，挂上第一件旗袍。月光斜照，布面上的蝴蝶暗纹慢慢显出来，像是活了一样。
阿珍数了数箱子里的钱，抬头问：“三百够不够？”
“够。”巧绘摸了摸发间的银蝶簪，“明天就能进场。”
春燕突然指着远处：“那边……是不是有人拍照？”
巧绘顺着她手指看去，一个穿夹克的男人站在路灯下，手里举着相机，镜头正对着她们的摊位。她刚想说话，那人转身就走，背影很快混进人群。
“管他呢。”阿珍把收款箱锁好，“明天展销会，咱们得把最好的衣服挂出来。”
巧绘点头，从包里取出母亲留下的荷包，打开一看，山椒粉还剩小半撮。她轻轻撒了一点在摊位西角，又把那枚刻了“绘心”的港币压在旗袍底下。
春燕低声说：“要是被人偷了怎么办？”
“偷不走。”巧绘把荷包贴身收好，“这味道，闻过的人都忘不了。”
阿珍哼了句粤语小调，拎起板凳往边上挪了挪。巧绘蹲下检查衣架，手指碰到地面时，摸到一小块硬物。她捡起来一看，是个锈迹斑斑的铁皮盒，边角刻着“足秤”二字。
“你爹的？”她递给阿珍。
阿珍接过，了一下，没说话，首接塞进包底。
夜市渐渐安静下来，摊主们陆续收摊。巧绘最后看了一眼摊位，旗袍在风里轻轻摆动，蝴蝶纹在灯光下忽明忽暗。
她伸手抚平衣角，指尖碰到了内衬里的一根松线。她没剪断，而是顺着线头往里缝了三针，针脚细密，像在写一句没人看得懂的话。
远处传来打更声，一声，两声。春燕打着哈欠往回走，阿珍走在前头开路。
巧绘走在最后，回头望了一眼。
摊位上的旗袍突然晃了一下，像是被人碰过。她快步走回去，掀开衣领内衬——那根松线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段红丝线，打了个结，形状像只歪歪扭扭的蝴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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