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停，巧绘己经跪在碎布堆前了。
春燕抱着几块漏油的塑料布从仓库跑回来时，脚下一滑，整个人摔在泥水里。她顾不上疼，把布往巧绘那边推：“只有这个……遮得住吗？”
阿珍蹲在摊位边上，手里捏着那枚铜秤砣，正往一块湿透的绡纱上压。锈迹顺着水纹漫开，像血渗进纸里。“这布废了。”她说着，声音却没带半点犹豫，反手就把秤砣砸进另一角，“压住！晾起来再说！”
巧绘没说话，脱下外衣盖住最中间那捆布。她的手指在湿布上一寸寸摸过去，指尖碰到银蝶簪时顿了顿，随即用簪尖挑开最外层——泥浆顺着纤维爬行，把原本杂乱的布片拼成了渐变的灰蓝，像是谁把整座山的影子揉碎了按进去。
“不是废了。”她忽然说，“是变了。”
阿珍抬头：“你说啥？”
“这泥水泡得巧。”巧绘把布翻了个面，“颜色都串了，但串得有章法。你看这道纹，是不是像云压着山头？”
春燕凑近一看，倒吸口气：“真像……越秀山那晚的天，要下雨前那样。”
阿珍啐了口：“像啥都好，卖不出去就是废布！”
巧绘却己经站起身，快步走到角落的辣椒水桶边。她记得昨夜收摊前，春燕把剩下的山椒粉倒了进去，说是防虫。她伸手探进去，指尖碰到簪尖残留的一点粉末，忽然把整块布往桶里一扔。
“你疯啦！”阿珍跳起来。
布料一浸入辣椒水，纤维猛地收缩，原本僵硬的褶皱突然活了起来。橙红从布心晕开，像火烧云撞进雨幕。巧绘用断簪划开拼接处，把几块布重新排开，一边排一边说：“酸能固色，辣椒里的酸，能把走散的颜色锁住。”
春燕愣住：“你咋知道这法子？”
“我妈说过，山椒不止能暖身，还能醒布。”巧绘低头，簪尖在布上划出细密雨丝，“布睡着了，得用辣的把它呛醒。”
阿珍盯着那块布，忽然咧嘴：“行啊，巧姐，这布要是卖不出去，咱就改名叫‘辣醒坊’！”
布料晾了一夜，天快亮时，雨终于停了。春燕搬来煤炉，用蒸汽一点点熏软干结的泥层。布一松，她赶紧抖开，阿珍立刻把那枚刻“绘心”的港币压在西角定型。纸币上的维多利亚港图案在布上压出凹痕，像被风刻进山里的路。
巧绘用簪子倒刺勾出云纹暗线，铁锈的褐被她顺着纹路引成山脉，辣椒染出的橙红则成了落日余晖。最后，她在角落缝了个小蝴蝶结——针脚极小，不凑近根本看不见。
“干啥用？”阿珍问。
“防伪。”巧绘轻轻抚过那结，“只有我们三个人知道它在哪儿。”
晨光刚透，阿珍就把方巾铺在古董箱上。箱子雕花繁复，衬得布上的山水更显灵气。春燕突然指着布面：“你们看！”
光一照，铜锈竟泛出虹彩，像雨后初晴的天光在布上流动。那簪刻的雨丝也仿佛活了，随着角度变换，像是正从山顶滑下来。
第一个客人是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背着画册，围着方巾转了三圈，突然说：“这技法……是点彩派加浮世绘的构图，但材料是扎染布？不可能！”
阿珍立马跳上板凳：“能说出原理，半价拿走！”
“这……”那人推了推眼镜，“应该是酸蚀固色，配合矿物氧化显影，再用物理压痕制造立体感……”
“错！”阿珍一拍箱子，“少说一个辣椒，罚站五分钟！”
人群哄笑。又来几个年轻人，围着猜谜，阿珍一个一个考，考不过的交十块钱听讲解。春燕见状，干脆坐在箱边，用方言讲起《绣娘斗雨记》，说昨夜三姐妹如何用山椒退敌、铁锈作画。听众听得入神，打赏五块十块，换一次试戴。
巧绘没插话，只把最后三块布拼成三联画，挂在摊后。左边是雨夜，中间是火云，右边是晨光。她一句话没说，只在画下摆了个小牌子：“三幅一起，价高者得。”
竞价立刻开始。有人出三百，有人加到五百，最后被一个穿风衣的男人提到八百。阿珍正要拍板，巧绘却摇头：“不卖。”
“为啥？”阿珍急了。
“缺一个角。”巧绘指着中间那幅，“还差一点烟火气。”
话音未落，隔壁烧烤摊的老板探头：“妹子，要不拿我这羊肉串签撑一下？能立起来，像烟。”
巧绘眼睛一亮。她接过签子，把布料边缘卷上去，用炭火余温固定弧度。烟痕成了雨雾，油渍被她用簪尖挑出血丝，绣成灯笼的光晕。最后，那根被夜市油烟熏黄的边角，被她剪成倒塌的广告牌形状，钉在画底。
“这下齐了。”她说。
阿珍看着成品，忽然不笑了：“这画……叫啥名？”
“《越秀夜雨》。”巧绘轻声说。
方巾卖了七百二，三联画拍出一千五。阿珍数钱时发现，几张十块的纸币摸着发涩。春燕接过一摸，立刻皱眉：“假的。”
“磁性不对。”她把称砣往钱上一贴，果然吸住了。
阿珍冷笑，翻开账本，核对买家签名。三个笔迹一模一样。“老油条，专挑热闹时混进来。”
巧绘没说话，从针线包里抽出一根荧光丝线，蘸了点辣椒粉，悄悄缝进账本夹层。她记得昨夜那人拍照的背影——镜头对着摊位，可手里相机根本没闪光。
“等着。”她说。
天快亮时，假币的事有了结果。那三个签名的人被阿珍堵在摊前，账本里的荧光线在晨光下微微发亮，辣椒粉的味道一熏，其中一人当场打了个喷嚏，鼻涕甩在假币上，水印里的“黑豹帮”字样顿时清晰可见。
阿珍一把揪住他衣领：“还敢来？”
那人挣扎着：“黑豹说了，你们的东西，一块布都不能留！”
巧绘正低头整理剩余碎布，闻言手一顿。她把一块沾了油烟的边角料摊开，用簪尖挑出黄斑里的血丝，慢慢绣成一道星河。远处，烧烤摊的炭火还没灭，余温烘着布料，让那些破碎的边角微微卷起，像一场没下完的雨。
春燕走过来，把称砣放进她手里：“压着吧，别让风刮走了。”
巧绘点头，把称砣轻轻放在布堆中央。铜底与地面相触，发出一声闷响，像是某种回应。
阿珍忽然喊：“巧姐！那边！”
巧绘抬头，看见一个穿夹克的男人站在路灯下，手里举着相机，镜头对准她们的摊位。她刚要动，那人转身就走，背影迅速消失在晨雾里。
巧绘没追，只把那块绣了星河的布角折好，塞进荷包。山椒粉的味道还在，她闻了闻，把荷包贴身收进衣襟。
春燕低声说：“他还来。”
阿珍冷笑：“来一个，打一个。”
巧绘没说话，手指抚过发间的银蝶簪。簪尖微凉，像是刚从雨里捞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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