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进窗缝，巧绘的指尖还残留着昨夜山椒粉的灼意。她把荷包从衣襟里掏出来，那块绣了星河的布角静静躺在掌心，油渍勾出的光晕像炭火未熄。阿珍一脚踹开出租屋的门，手里挥着张皱巴巴的通知单：“港商今天验货！刘桂香说你三件样衣全是次品，要当场退货！”
春燕正往针线包里塞创可贴，听见这话手一抖，剪刀“当啷”掉在铁皮柜上。巧绘没说话，只把布角折好，顺手别进袖口暗袋，银蝶簪在发间轻轻一颤。
厂长室的门被推开时，空气里飘着一股陈年樟脑混着铁架锈味。港商坐在主位，手里捏着放大镜，面前摆着三个敞开的样品筐。刘桂香站在一侧，袖口卷得整整齐齐，像是早准备好亮出那截绣线。
“王巧绘，”她声音不高，却字字砸在水泥地上，“你送来的这三件，领口针脚松散，线头外露，成色连厂里学徒都不如。”她从筐里拎出一件月白旗袍，抖开领子，“更别提这鬼鬼祟祟的双面透绣法，谁不知道这是苏绣的绝活？你一个山里丫头，懂什么叫‘正反同图’？”
巧绘走近一步，手指搭上布料。指尖刚触到领口内侧，便觉出不对——针脚密得发僵，像是被人硬塞进去的。她想起母亲说过的话：“苏绣双面透，七针必断一次，不然气脉不通。”她轻轻，果然在第七针处摸到一处突兀的结。
“劳烦借个放大镜。”她说。
刘桂香冷笑：“你还配用这个？”
阿珍首接把茶杯往桌上一蹾：“不让她用，是不是怕照出你藏的赃？”
港商抬手示意，把放大镜递过去。巧绘接过，指尖一滑，银簪己从发间滑落掌心。她用簪尖轻轻挑开内衬，一点暗红丝线露了出来。
“这是荔枝壳染的粤绣线。”她声音平得像尺子，“苏绣用的是桑蚕丝，染不出这种红。”她把布料翻转，对着光，“双面透绣，正反图案得对称。可您看这牡丹，反面翅膀是歪的，针路压根没走透。真要绣成这样，苏绣师傅得当场撕了绣绷。”
刘桂香脸色一变：“你少在这装行家！谁知道是不是你找人代工的？一个晚上绣三件，谁信你能一个人完成？”
“我信。”阿珍从包里抽出三本蓝皮本子，往桌上一摔，“每件衣从起针到收线，哪个绣娘、几点开工、中途喝了几口水，全记着呢！”她翻开其中一本，指着一行字，“这件旗袍，李春燕绣的，正月十五晚上七点动针，二月初二下午三点收尾，中间划破手指一次，巧姐用头发丝给她接的线——要不您问问春燕，伤口在哪只手？”
春燕从门口走进来，举起右手：“无名指侧面，现在还有疤。”
港商低头翻记录本，忽然停在一页：“这里怎么有墨迹晕开？”
“那天我手抖，茶水泼了。”巧绘接话，“可字还在。绣娘编号、工时、用线克数，一笔没少。”
刘桂香咬牙：“记录能造假，针法可骗不了人！你这手艺，根本不是自己练出来的！”
“那您说，是谁教的？”巧绘盯着她。
“二十年前，县成衣厂有个叫王惠香的，”刘桂香突然扬声，“偷了老师傅的图样，最后被赶出厂子。你是不是她女儿？你这针法，跟她一模一样！”
巧绘没动，只从包里取出一块泛黄的绣片，轻轻铺在桌上。蝴蝶纹只绣了一半，翅膀边缘还留着未剪断的丝线。
“这是我妈一九八五年留下的样稿。”她说，“她没偷过谁的图。倒是您，当年说这针脚‘太活，不适合量产’，现在拿它去参展，还说是您原创。”
港商凑近细看，忽然皱眉：“这纹路……我在东京见过类似的。”
“当然。”巧绘用银簪尖挑开刘桂香的袖口内衬，一道细密的打版痕露了出来，“您去年把这图卖给了日本商人，改名叫‘浮世蝶梦’。可您忘了，我妈在反面绣了个‘惠’字，藏在蝶尾第三针下面。”
刘桂香猛地后退一步：“你胡说！”
阿珍冷笑着按下录音机开关。刘桂香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照着那个蝶纹做，翅膀改圆点，日本人喜欢那种风格……这批货贴他们的标，价钱翻三倍……”
录音还在继续，窗外的雨忽然大了。雨滴砸在玻璃上，发出密集的噼啪声。港商猛地合上样品筐，却发现筐底己经渗水，几件次品的领口开始褪色，暗红的丝线在湿气中迅速晕开，像血溶进水里。
“这线……”他抽出一件细看，“遇潮就掉色？”
“劣质丝加化学染。”巧绘把银簪轻轻搭在筐沿，“真正的绣线，经得起雨打风吹。偷来的东西，撑不过一场湿气。”
刘桂香扑上来想抢录音机，巧绘抬手一挡，簪尖在桌面上划出一道白痕。她没再说话，只把那块泛黄的绣片重新折好，塞回包里。春燕默默走过去，把三本记录本整整齐齐码在样品筐旁。
阿珍把茶杯拎起来，倒掉剩下的茶水，杯底赫然印着三个模糊的指印。她用指甲在杯沿划了一圈，冷笑：“刘师傅，您昨天是不是也在这儿喝过茶？要不要比对一下指纹？”
刘桂香僵在原地，嘴唇抖了抖，忽然抓起样品筐就要往外冲。港商一声厉喝：“站住！”
巧绘看着她狼狈的背影，手指轻轻抚过袖口暗袋。那块布角还在，油渍勾出的光晕微微发烫。窗外雨势未歇，一滴水珠顺着玻璃滑下，正好压在绣片原来的位置，把蝴蝶的左翅染成一片模糊的深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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