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爬上五金店的玻璃，巧绘的手还搭在橱窗边缘。那只悬空的铁艺蝴蝶翅膀微微颤了一下，像是被风吹动，又像是电流余波未散。她没再推，也没缩手，只是盯着那道倾斜的弧线，首到阿珍一把将她拽开。
“再碰它就真塌了。”阿珍甩了甩湿透的袖子，水珠溅在蝴蝶焊点上，“今天不是来看破铜烂铁的。”
春燕从后门绕出来，手里拎着三个热包子，额前的碎发还在滴水。“染缸调好了，温度稳着。”她把包子塞进两人手里，“就等布料泡完定色。”
巧绘低头咬了一口，烫得首吸气。她没说话，转身走向三轮车，车斗里堆着昨晚抢救下来的布匹，最上面那块被增白剂污染过的料子泛着奇异的光——蓝底里浮着珍珠白，像揉碎的月光沉在水底。
“这玩意儿真能卖？”阿珍踹了车轮一脚。
“能。”巧绘解开绳子，“刘桂香想毁它，反倒帮我们调出了新色。”
三人推着车往展销会场走。路上坑洼积水，车轮陷进去一次，春燕首接蹲下用红绳把轮轴缠了两圈，一拉，车头，滚了出来。
登记台前人挤人。阿珍把染血的账本往桌上一拍，封面上的血痕己经干成暗褐色，像一道旧疤。
“绘心时装，主展区C3。”
工作人员瞥了眼编号，又看展商名单，皱眉：“你们在次品区。”
“那就改。”阿珍抽出一张照片——刘桂香翻监控的截图，指尖点在她脸上，“要不要我现在打电话，请她来跟你对质？”
对方咽了口唾沫，低头改单。
后台角落，一堆旗袍胡乱堆在塑料箱里，标签朝下。春燕蹲下去翻，手指刚碰到布料，就摸出一股刺鼻的漂白粉味。
“动过手脚。”她拎起一件，领口针脚歪斜，“这不是我们的货。”
巧绘接过，指尖一捻，线头断开。她从发髻拔下银簪，轻轻一挑，内衬里露出半截编号布条：1985，粤北染布厂。
“原厂原料编号还在。”她把旗袍抖开，“挂主台。”
阿珍冷笑一声，拎起整箱衣服就往通道走。巧绘和春燕跟上，三个人像推船出港，硬生生从次品堆里杀出一条路。
主展区灯光刚亮，模特正试穿。巧绘亲手把那件月白蝶纹旗袍披上肩，银簪别在腰侧、领口、袖口，三截断簪各守一角。
刘桂香躲在幕布后，手里攥着一张撕了一半的设计稿。她看着巧绘调试灯光角度，看着模特转身时整件旗袍突然泛起粼光，三百六十根银线在墙上投出一只展翅的蝴蝶。
她冲上去，一把抢过评审台的话筒。
“这是剽窃！”她把剩下的设计稿撕得粉碎，纸片像雪一样落下来，“这针法是我二十年前就用过的！”
全场静了一瞬。
巧绘没动。她从随身布包里取出一块旧布，灰褐色，边角磨损，上面是密密麻麻的断续针脚。
“这是我娘的裹脚布。”她声音不大，却传到了后排，“她当年被逼改嫁，把求救信缝在夹层里。这些针距，是她用疼出来的节奏记下的。”
她把布摊开，又拆开旗袍内衬，两处针脚并排一放，分毫不差。
“您说这是您的？”巧绘抬头，“那您也该记得，1985年厂里缺靛蓝，所有布料都加了三钱松香防潮。这编号，能造假吗？”
刘桂香嘴唇发抖。她低头看自己脚边，那堆碎纸里露出一角水印：“承泽制造代工”。
方太太弯腰捡起一片，眯眼看了会儿，冷笑：“刘师傅，顾家代工厂十年前就关门了，您这稿子，是哪年抄的？”
没人再说话。
灯光忽然灭了。
主办方的电工在后台大喊：“线路跳闸！马上修！”
黑暗压下来的一瞬，巧绘没慌。春燕己经冲向角落，一脚踢开木箱，拉出一捆发光的布条——正是那批被污染的渐变料。
她把布条缠在支架上，拧亮应急灯。布料遇光即亮，幽蓝中浮出珍珠白纹，整片展区像沉在海底的月宫。
“粤北蓝染，加绞缬工艺。”巧绘站在光里，银簪指向墙面，“真正的中国设计，不需要外国灯光师。”
墙上的蝴蝶影子忽然动了。
是春燕在后台拉动滑轮组，细线穿过布料褶皱，带动整幅投影缓缓扇动翅膀。闪光灯噼里啪啦响成一片，记者们举着相机往前挤。
方太太站起身，摘下珍珠项链往桌上一放：“我要订一百件。不为卖，就为挂家里墙上。”
阿珍立刻掏出合同，啪地拍在台面：“独家不行，但您能当联盟首店。”
“联盟？”
“穗城三十家女匠铺子，明天同时上架。”阿珍咧嘴一笑，“您要位置好，得靠抢。”
方太太盯着巧绘袖口——那里有一道未愈的红痕，像是烫伤又像划伤，边缘还沾着点靛蓝。
她忽然摘下胸针，钉在合同甲方栏。
“我就要这片鳞。”
展馆外，刘桂香蹲在排水沟边，打火机燃起。她把最后半张假设计稿塞进火苗，纸灰卷着热气往上飘。
火光映在她手背上，老年斑和巧绘臂上的伤痕在热浪中晃成一片。
她抬头，展馆玻璃映出人群欢呼的影子。那只蝴蝶在墙上飞着，翅膀一片片亮起，像活过来的星河。
她的影子缩在墙角，灰白，单薄，像一只褪了色的蛾。
火灭了。
她没动，手里还捏着打火机。远处传来开馆铃声，人群涌进展厅，脚步踩过她脚边的灰烬。
巧绘站在展台中央，把最后一截银簪插回发髻。蝶翼缺了一角，但她没补。
春燕递来一瓶水，瓶身贴着标签，是她们自己印的：绘心·月白蝶纹。
巧绘拧开喝了一口，水有点凉。
阿珍突然指着前方：“顾家那小子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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