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还没停，巧绘的鞋底踩在湿透的联盟旗上，发出一声闷响。她弯腰把最后一张烧焦的设计稿塞进黑豹的口袋时，警车红光正扫过墙角那半张未烧尽的图纸——蝴蝶翅膀上的西十五度斜切口，像一把尺子量过。
她没回头，只把银蝶簪重新别进发髻，指尖沾了灰，在旗面“绘心”二字上轻轻一按。
第二天清晨，三人站在纺织厂废弃阁楼门口。铁门锈得吱呀作响，推一下，半片瓦砸下来，在春燕脚边碎成几块。
“就这儿？”阿珍抬头看，斜顶裂了道缝，雨水顺着木梁滴进一个旧脸盆，叮咚作响。
巧绘跨过门槛，灰尘扑了她一脸。她没擦，径首走到墙边，把昨晚抢救回来的设计稿一张张摊开晾着。阳光从顶棚破洞斜照进来，照见满地废布、断线轴和发霉的麻袋。
“能用。”她说。
春燕蹲下翻了翻角落里的麻袋，拍掉灰：“面粉厂淘汰的，粗麻，透气。”
“正好。”巧绘从包里掏出一罐糯米粉，“我妈说过，米浆补梁，比水泥还牢。”
她和春燕爬上木梯，用锅煮了米浆，混着锯末往虫蛀的梁上糊。阿珍在下面翻腾一堆旧电器，拎出三盏钨丝灯，灯罩上全是划痕。
“我爸厂里淘汰的。”她拿红漆在灯罩上画了只蝴蝶，“亮是亮点，就是丑了点。”
灯亮那刻，阁楼像被劈开一道光。西十五度斜顶把光线切成菱形，正好落在巧绘钉设计图的那面墙上。她把图钉在光斑最亮处，转身说：“以后这儿是样衣区。”
春燕拆了十二个麻袋，缝成帘子挂在南窗。阿珍用算盘珠子当尺，在帘布上敲出一排针孔。巧绘取出银线，一针一针穿进去，转角处打个结，藏得严实。
“这叫‘同心结’。”她剪断线头，“我妈说，线结得牢，心才不散。”
银线在光下流动，远远看去，帘子上浮出两个字：绘心。
当天下午，第一批客人来了。
是夜市老主顾，听说“绘心”有了实体店，带朋友来看旗袍。巧绘拿出那二十件被黑豹烧过边的蝶纹旗袍，袖口、下摆都有焦痕。
“这算瑕疵品吧？”一个穿墨绿旗袍的女人摸着烧痕，“打七折行不行？”
巧绘没说话，拎起一件，当场拆了半边袖口，换上火红色丝线，几针下去，焦痕变成一只展翅的凤。
“火里飞出来的。”她说，“蝶变凤，旧变新。”
阿珍接过话：“每件都配一段故事，录在领子内衬。”她翻过衣领，按下暗扣，录音磁条沙沙响：“这是第一件‘涅槃’系列，编号HX-001，由巧姐亲手修复。”
女人愣了下：“还能听？”
“当然。”阿珍笑，“听着听着，就舍不得砍价了。”
春燕一声不吭，换上一件改好的旗袍站到门口。行人来往，风一吹，旗袍下摆扬起，露出底边绣的“匠”字暗纹。
有人驻足问：“这字啥意思？”
“手艺人留的。”春燕说，“谁做的，谁负责。”
第一单成交，十五件旗袍当天售罄。三个港商太太围在帘子前，指着“绘心”二字问能不能定制婚礼系列。其中一人抬手撩发，袖扣上嵌的银蝶，纹路竟和巧绘的簪子一模一样。
“你们……认识刘桂香？”她问。
巧绘一顿，摇头：“不认识。”
阿珍笑着接过订单：“我们只认针线，不认人。”
入夜，暴雨又至。三处灯管接连炸裂，只剩阿珍刷漆的那盏钨丝灯还亮着。水从顶棚裂缝漏下，在地板积成小洼。
巧绘把设计图背面涂黑，卡在天窗下当镜子，反射灯光到工作台。春燕把漏雨处的水盆挪开，挂上半透明纱布，雨帘后缝制新样衣，针脚在水雾里若隐若现。
“这倒像‘烟雨江南’系列。”阿珍裹着红布算盘，拨着成本，“材料损耗比厂里低十七个点。”
她抬头看巧绘：“咱们这算不算，用最少的灯，照最远的路？”
巧绘没答，正拆一件机械绣的样衣。线头一抽，整片蝶纹散开，断线、跳针，布面起球。
“机器快，但不走心。”她把残片扔进废料箱，“我们慢，但每针都算数。”
阿珍算完账，推出分级定价表：“手工款溢价三十二，照样卖得过进口货。”
春燕从缝纫机前抬头：“那每件都缝编号吧，谁做的，标谁的名字。”
她们连夜赶工。第一件标着“HX-001”的旗袍完工时，巧绘在内衬绣上编号，阿珍盖了布拼的章，春燕用顶针压平最后一道褶。
地板上的水渍被风一吹，渐渐干去，形状竟像一只展翅的蝶。
几天后，批发商上门，看了样品首摇头：“绣得太密，成本压不下来，去掉手工部分，我能多订三百件。”
巧绘当着他的面，拆了件机械绣旗袍，线一拉，整片图案崩开。
“你三百件，三天就退货。”她说。
阿珍把成本表拍桌上：“我们三十件，卖三个月都不坏。”
春燕站起来，袖口露出一截银线：“我们女工，每人名字都缝在里面。你要删，先问她们答不答应。”
批发商走后，三人回到阁楼。巧绘把新设计稿钉上墙，阿珍拨着算盘核对订单，春燕低头缝制下一批内衬编号。
窗外雨停，晨光穿云而下，照在那面绣着“绘心”的帘子上。银线反光，字迹流动。
巧绘抬手扶了扶发髻，银蝶簪微微晃动。她低头看工作台，针尖挑开最后一根线头，阿珍的算盘珠子停在最后一档，春燕的顶针泛着微光。
三双手同时按在展开的“绘心”旗帜上，影子投在未干的设计图上，像一只正在成形的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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