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漫过山沟口，李春燕把最后一把剪刀插进消毒水罐里，铁锈味混着药水味呛得她鼻子发酸。她盯着理发店那面裂了缝的镜子，镜子里的人头发枯黄，眼角堆着细纹，像被风干多年的旧布。
桌上三封信摊开着，巧绘的信纸角画了只小蝶，阿珍的信背面印着算盘格子，还有一张汇款单，夹着半片牛肉干的包装纸。她没拆第三封，手指在信封口来回，油墨印子蹭到指腹，和巧绘设计稿上的铅笔痕一个颜色。
她转身拉开木箱，把围裙叠好塞进最底下。箱角露出一叠粗布鞋垫，是娘连夜缝的，针脚密实，拐弯处打的是“同心结”——和阁楼帘子上的一模一样。
锁门时，她看见门框上那道刻痕。2003年，春燕17岁，丈夫走了，女儿六岁。雨水把墨迹泡成了歪斜的线，像谁哭过一场。
火车进站的广播响起来，她背着箱子往站台走，脚底踩着碎石，咯得生疼。
站台上人挤人，推车的、扛包的、喊人的，乱成一锅粥。她刚站定，一个穿鳄鱼皮鞋的男人撞过来，手里饼干盒翻了，椒盐味撒了一地。
“哎哟！”阿珍从人堆里钻出来，一把搂住她脖子，“你可算来了！”
春燕还没站稳，就被她拽到角落。巧绘站在一根水泥柱后，银蝶簪在晨光里闪了一下，她抬手别了别，动作和当年王惠香给她梳头时一模一样。
“你怎么……”春燕嗓子发紧。
“我们等你。”巧绘把一张车票塞进她手里。
车票是湿的，不知是汗还是露水。春燕低头咬住一角，想看清字，突然听见旁边吵嚷。
“广州地头谁说了算？”几个穿黑夹克的男人推搡着，其中一个举着摄像机，镜头晃过人群，停在她们三人身上。
阿珍冷笑一声，从包里抽出一张展销会邀请函，塞进饼干盒底，又把盒子往春燕怀里一塞：“拿着，第六位创始人，少你不成席。”
春燕没接稳，盒子掉地，一张纸角露出来，写着“穗城女匠联盟”。
她弯腰去捡，指尖碰到盒底刻的字：**第六位创始人**。墨迹还没干。
蒸汽从铁轨下冒上来，裹着煤灰扑在脸上。她抬头，对面站台的玻璃映出她的影子——粗布衣裳，两条辫子，可旗袍下摆隐约浮出一个“匠”字，像从雾里飞出来的蝶。
“哭啥！”阿珍拿袖子擦她脸，“鼻涕都糊我衬衫上了！”
春燕咧了咧嘴，眼泪却止不住。她想起十年前，丈夫下葬那天，她也是这样哭，没人拦，没人劝，哭到嗓子哑了，还得给女儿煮面。
现在她不想忍了。
她张嘴嚎了一声，像山里女人办丧事那样，从喉咙底吼出来。阿珍愣了下，跟着笑出声，巧绘也低头抿嘴，三人挤在一块，灰扑扑的头发挨着灰扑扑的头发。
摄像机凑近了，镜头反光里，露出后头一辆货柜车，车门半开，写着“桂记运输”。
巧绘眼神一冷，不动声色用银簪挑开票根绳结，钥匙滑进春燕掌心——是阁楼那把，齿痕和烧毁的设计稿切口严丝合缝。
“拿着。”她说。
春燕没松手，反而一口咬住车票，撕下一半，往铁轨上一扔。蒸汽卷着那半片纸，打着旋儿飞起来，像只残翅的蝶，在空中划出半个“心”字，又散了。
检票口，竹箱卡住了。
“超规二十公分！”检票员横眉竖眼。
阿珍一把甩开鳄鱼皮包，成捆的现金滚出来，还有几份夜市合同。“爱马仕换你箱，行不行？”
检票员傻眼。
春燕默默拉开箱底暗袋，掏出一张照片——女儿穿着校服，站在纺织学院门口，背后是“穗城孤儿院”的牌子。汇款单存根上，“匿名恩人”西个字被手指磨得发亮。
阿珍抓起一把钱塞进检票员口袋：“通融下，姐妹要赶创意的班车。”
巧绘把设计稿卷成筒，插进夹层，边缘露出“涅槃007”三个字。她顺手扯下旗袍内衬，几针缝了个小包，把剩下的钱裹进去，针脚密实，走向像极了日后某份关键证据上的走线。
火车鸣笛响起，黑豹的手机也响了，铃声是《财神到》，吵得人脑仁疼。
卖报童窜过来：“特刊！穗城申办亚运会！”
阿珍抢过报纸，叠成纸飞机，沾了饼干屑的尾翼一翘，嗖地掷向货柜车窗。玻璃“砰”地震了一下，车里人抬头，正对上她冷笑的脸。
巧绘把女儿照片塞进设计稿夹层，照片边角露出“穗城孤儿院2003”几个字。
“妈！”春燕突然听见手机响，是女儿，“我考上纺织学院了！”
她愣住，话没说完，火车又一声长鸣。
三人拽着手往车厢跑。春燕鞋带松了，拖在月台上，划出两道灰线，像缝衣线穿过了布面。
阿珍跳上车，转身伸手：“快！”
巧绘最后一个上车，回身按下窗边按钮，录音磁条沙沙响：“HX-007，由春燕姐手工缝制……”
蒸汽猛地喷出，糊住车窗。外面，货柜车缓缓启动，车尾一个“桂”字，被煤灰染得发黑。
巧绘贴着玻璃看，三人的手影叠在窗上，像一只还没缝完的蝶，翅膀张着，正要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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