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绘起身时，发髻上的银蝶簪蹭到领口，冰凉一颤。她没扶，任它歪着，指尖在掌心轻轻划了道痕，像小时候母亲握着她的手扎第一针那样。阿珍还蹲在摊后，膝盖压着那本破账本，春燕坐在小凳上，手里线头没剪，却也不动。
三个人都没走，桥头的收摊铃早响过了，远处只剩零星脚步声。巧绘弯腰拎起箱子，布料窸窣响了一声。阿珍抬头：“回？”
“回。”巧绘说。
阁楼灯亮得慢，拉绳老旧，得晃两下才稳住。墙面上贴满图纸，有旗袍的、有裙摆的，还有几张潦草画着星点轨迹的草稿。春燕进门就去翻针线盒，找出一把小剪刀，把荧光线头理出来，一缕缕绕在指间。阿珍把包甩到桌上，账本拍得响：“刚才那男的，真该让他滚。”
巧绘没接话，走到墙边，拿起粉笔。她画了只蝶，茧壳裂开，翅膀是三片心形，连着一根细线从尾拖出，一首延伸到墙角。粉笔灰落在她袖口，她拍了拍，说：“我们不是为了活下去才缝衣服的。”
阿珍抬眼：“那是为了啥？”
“是为了活得像个人。”巧绘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楚，“不是谁都能拿三十块压我们一辈子。”
阿珍愣了下，忽然笑出声：“你还真把这事当回事儿啊？”
“我一首当回事。”巧绘转身看她，“你也是。”
阿珍不笑了。她盯着那幅粉笔画，看了很久，忽然说：“我姐夫在工商局有人，明儿我问问注册的事。”
春燕抬头：“叫啥？”
“穗城女匠？”阿珍问。
春燕摇头：“太长。”
“星河绘梦？”阿珍又说。
春燕还是摇头。
巧绘走回桌边，从旗袍内衬里取出那块荧光补丁，轻轻铺开。补丁不大，针脚密实，边缘还带着一点泥渍。她拿银线在纸上绣，蝶身是茧，三瓣心翼分别绣了三个字：手、尊、姐。尾针拖出一线，像从旧日里挣出来的痕迹。
“叫‘绘心’。”她说，“我绘我心，不为讨好谁。”
阿珍凑近看，手指蹭过纸面：“这图能注册？”
“能。”巧绘点头，“线迹清晰，图形独有。”
“行。”阿珍掏出手机，“我明儿就约人。”
春燕没说话，翻开随身带的小本子，写下第一条：“针脚间距≤0.3厘米。”又补一句：“断线重缝，不计工时。”
阿珍瞥一眼：“你这标准，谁干得来？”
“能干的自然能干。”春燕抬头，“不能干的，咱们也不缺。”
“可咱们缺人。”阿珍摊手，“现在谁肯熬夜绣花？谁肯为一针一线较真？”
“那就只找肯较真的人。”巧绘拿起那叠被撕碎又拼好的合同，平铺桌上，“我们不是不讲价，是得先讲清楚——值多少钱，凭什么值。”
阿珍盯着合同看了会儿，忽然说：“那要是有人真加钱呢？加两百，要今晚取货，你给不给？”
巧绘没答。她拿起剪刀，剪下一小块荧光布，在灯下细细剪裁。光映在她脸上，像星子落进河。
春燕低头看自己刚写的标准，轻声说：“给，但得按我们的规矩来。三天，手工缝，不赶工。”
阿珍笑了：“你还真打算一条条执行？”
“不然呢？”春燕抬头，“松一针，塌一片。”
“可咱们不是慈善。”阿珍指了指账本，“房租、电费、布料，哪样不要钱？咱们坚持高价，可没人接单，三个月就得关门。”
“那就三个月。”巧绘放下剪刀，“但关门那天，我们也能抬头走路。”
阿珍愣住。她看着巧绘，又看看春燕，忽然把手机倒扣桌上：“行，那就立个规矩。”
三人围坐。巧绘执笔，阿珍口述，春燕校对。
“第一条，不接劣料单。”阿珍说，“化纤、回纺、烂布头，一律不碰。”
巧绘写完，抬头：“第二条？”
“不压工人工时。”阿珍声音沉下来，“谁熬夜，谁补贴。谁生病，谁停手。”
春燕点头：“第三条，不仿他人设计。咱们的图，一张都不能抄。”
巧绘落笔，写完“绘心三则”，把银蝶簪轻轻按在纸角。簪尖在纸上压出浅痕，像一枚隐秘的印。
“从今天起，”她说，“每件衣服，都要对得起这根针。”
阿珍伸手摸了摸那道印痕，忽然说：“那要是有人拿钱砸，非要我们降标准呢？”
“那就让他砸。”巧绘收笔，“我们不捡。”
“可姐妹们呢？”阿珍声音低了，“吴姐儿子要开学，李妹房租欠着，她们要是来找我们接单呢？”
巧绘沉默片刻：“我们可以教她们做自己的东西。教她们定价，教她们守线。不是带她们赚钱，是带她们站起来。”
春燕点头：“我来带组，一个一个教。”
阿珍看着两人，忽然笑了：“你们俩，真是疯了。”
“可你也没走。”巧绘说。
“我没走。”阿珍点头，“但我得说清楚——我要赚钱，也要站着赚。不是为了谁，是为了我自己。”
巧绘伸手，搭在她肩上。春燕也伸出手，放在桌上。阿珍迟疑一下，把自己的手放上去。三只手叠在一起，没说话，也没动。
楼下忽然传来敲门声。
“有人吗？”年轻男声，“那件发光裙，我女朋友要穿去求婚！还有吗？”
三人愣住。谁都没动。
春燕低头看手中刚写完的质检标准，轻声说：“有，但得等三天，手工缝。”
阿珍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半扇：“加一百，明晚取。”
楼下没立刻回话，像是愣住了。
巧绘没应声，却拿起剪刀，剪下一块荧光布，在灯下细细剪裁。光映在她脸上，像星子落进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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