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灯一盏盏灭了，巧绘指尖还缠着那截银线，绕了三圈，又松开。她正要把线头塞回针线盒夹层，一道闪电劈下来，照得屋里瞬间雪亮。雷声紧跟着炸开，震得玻璃嗡嗡响。
她猛地站起身，耳朵贴着窗。风是从西边来的，带着铁皮拍打的哐当声——是仓库方向。
手机还没拨通，阿珍的声音己经吼了出来：“喂？！”
“仓库漏了。”巧绘抓起雨衣就往外冲，“你叫春燕，现在就来。”
雨还没下透，风先疯了。巷子窄，风钻进来像刀子刮脸。三人几乎是撞开仓库铁门的。头顶半边铁皮早就掀翻了，雨水斜着灌进来，像谁提着桶往下倒。地上积水没过脚背，几捆布料己经泡在水里，香云纱吸了水，沉得像浸了油。
“快！先把料子搬高！”阿珍一脚踹开木箱堆，踩上去把最上层的篷布拉下来。
春燕扑过去抱起一卷月白布，刚抬脚，脚下打滑，整个人摔坐在水里。她没松手，把布死死搂在怀里，抬头喊：“这边！这边还有三卷！”
风猛地一甩，篷布被掀起来，啪地抽在墙上。阿珍跳下来去压角，刚蹲稳，一块锈铁皮从顶上坠下，擦着她胳膊划过去，血立马渗出来。
“我没事！”她咬牙，“先顾布！”
巧绘己经冲到漏口底下。她把最干的那卷香云纱往角落推，自己脱下外套裹住另一卷，抱在胸前。水顺着她头发往下淌，眼睛睁不开，但她能感觉到——风还在扯，雨还在砸，布料在一点点湿透。
“拿绳子！”她喊，“把篷布西角钉死！”
阿珍翻出工具箱，手抖得拧不开绳结。春燕咬牙撕了两条布条帮她绑。两人刚把一边固定，风又把另一边掀起来。阿珍扑过去压，整个人被带得往前滑，膝盖磕在铁架上。
“顶不住了！”她吼，“这鬼天气要拆了这破屋！”
巧绘突然不说话了。她把怀里那卷布塞给春燕，转身爬上木架，整个人趴到篷布上，用胸口和膝盖死死压住中间那块。
“巧绘！”春燕尖叫。
“别管我！”她抬起头，雨水顺着睫毛往下淌，“布料死了，心就死了。我宁可自己病一场。”
阿珍愣了一秒，突然笑出声，带着哭腔：“你疯了？你当自己是压膜机啊！”
“我没疯。”巧绘声音不大，但压过了风雨，“你们记得第一件旗袍吗？在夜市地摊上，我们三个人轮流缝，缝到天亮。那时候说要做‘能传下去的东西’——传的不是布，是这口气。今天要是让它泡烂了，明天我们谁还敢说这句话？”
春燕抱着布，站在水里发抖。她不是冷，是撑得太久，骨头缝里都酸了。她看着巧绘趴在篷布上，像块石头压着堤坝，忽然觉得喉咙堵得喘不上气。
“我儿子……”她声音发颤，“下学期学费还没凑齐……我们拼了这么久，真要毁在一个晚上？”
阿珍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一脚踩上箱子：“那就别让它毁！”她抄起锤子，对着墙上锈钉就是一砸，“钉死它！一根一根钉！”
三人再没说话。一个压布，一个拉绳，一个砸钉。风刮得人站不稳，她们就蹲着，跪着，爬着。雨水灌进领口，鞋里全是水，手指泡得发白，可手里的活没停。
有一回春燕去够高处的绳头，脚下一滑，差点从铁架上栽下来。巧绘眼疾手快拽住她手腕，两人摔在水里，布料滚了一地。阿珍冲过来，第一句话是：“料湿了没？”
春燕低头看怀里的布，摇头。阿珍一屁股坐在水里，喘着气说：“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咱这单要黄在半道上。”
“黄不了。”巧绘撑着地站起来，抹了把脸，“林太太要的是三回针，咱们还没绣完呢。”
“你还提那支票？”阿珍瞪她，“现在谁还想着钱？我是怕明天醒来，发现咱们仨都得肺炎！”
春燕忽然从怀里掏出一块干布角，递给巧绘：“擦擦脸。”
巧绘愣了下，接过布。那是她前天剪下来的一小截银线，缠在布条上，一首收在胸口。她没说话，只是把布条轻轻放进春燕手里。
春燕低头看着那截银线，手指慢慢收紧。
“娘教我第一针时说，”巧绘声音很轻，“线不断，人就不散。”
阿珍听见了，抬头看她：“你娘……也这么拼？”
“她一个人，养我长大。”巧绘靠着铁架坐下，“冬天手裂了口子，血混着线走。她说，针扎进布，就跟人扎进命里一样，松一下，整块就塌。”
屋外雨声小了些。风还在刮，但漏进来的水少了。三人蜷在角落，身上湿透，谁也没力气动。香云纱半干不干地堆在高处，月白色在昏灯下泛着微光。
阿珍忽然笑了一声：“你们说，要是明天太阳出来，看见我们仨睡在烂布堆里，像不像三条落水狗？”
春燕愣了下，也笑了。巧绘靠着墙，闭着眼，嘴角动了动。
笑声不大，但在空荡荡的仓库里撞来撞去，盖过了滴水声。
春燕笑完，低头看着手里的布条，轻声说：“这线……能留着吗？”
“留着。”巧绘说，“以后每接一单，就缠一段。”
“那要是哪天线用完了呢？”
“那就再剪一段。”巧绘睁开眼，“反正银蝶簪还在。”
阿珍哼了一声：“你那簪子都快成传家宝了。我说，咱们要不要给这铺子起个名？总不能一首叫‘巧绘她们那个摊’吧？”
春燕摇头：“不急。等布料全干了，再想。”
“也对。”阿珍打了个喷嚏，“现在最要紧的是——谁带了毛巾？”
没人说话。
三人又笑起来，笑得肩膀发抖。春燕把布条攥紧了些，塞进内衣口袋。巧绘靠在墙边，手指无意识地发髻上的银蝶簪。她没再看那截银线，但她知道，它还在。
天边微微发亮时，雨终于停了。屋檐还在滴水，一滴一滴，砸在泥地上。巧绘站起来，走到那卷月白香云纱前，轻轻掀开一角。
布面湿了一层，但没烂。纹路还在，像被雾气蒙住的月亮。
她伸手抚过布面，指尖传来微凉的触感。
阿珍走过来，看了看，问：“还能用吗？”
“能。”巧绘说，“晒一天，再熨一遍，纹路就醒了。”
春燕抱着另一卷布，轻声问：“那……三回针，什么时候开始绣？”
巧绘没答。她转身走到墙边，捡起那块掉下来的铁皮，用脚踩平，靠在漏口底下。
风从破洞里吹进来，带着晨湿的气。她站在那儿，背对着两人，手指慢慢卷起袖子，露出手臂上一道旧刮痕。
她从针线盒里抽出一根针，对着光看了看，插回布包。
然后她拿起剪刀，咔嚓一声，剪断了那根湿透的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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