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水顺着屋檐滴到铁皮遮阳棚上，啪嗒啪嗒地响。巧绘站在铺子门口，肩头还湿着，风一吹就往骨头里钻。她没换衣服，也没擦头发，只把顾承泽留下的那张便条摊在桌上，手指顺着上面的时间一点一点往下划。
“三月十七，他们提交申请。”她低声说，“我们最早一笔夜市收据是去年十一月。”
阿珍甩了甩手机，屏幕还在闪水花。她刚才一路走回来都没收包，现在衣服贴在身上，说话都带着火气：“所以咱们用了快三年的名字，现在成了‘疑似侵权’？谁定的这规矩？写在厕所墙上吗？”
春燕蹲在墙角翻箱子，拿出一摞用橡皮筋捆好的票据本。她没吭声，只是把最上面一本翻开，日期清清楚楚写着“1991.10.1”，旁边还贴了张泛黄的顾客合影。照片里巧绘穿着自己改的蓝布裙，站在摊前笑，背景是夜市大屏第一次打出“绘心定制”西个字。
“那时候连招牌都没有。”春燕把照片轻轻放在桌上，“我们用硬纸板写的。”
巧绘起身走到墙边，开始一根根对照时间轴上的胶带。每一条都是她们亲手贴上去的——哪天上了本地报纸，哪天被商场请去快闪，哪天第一件旗袍卖出五百块。她用红笔在“南粤服饰”申请日那天画了个叉，又从头标出所有早于这个时间的节点。
整整十七处。
“不是巧合。”她说，“他们是盯着我们来的。”
阿珍冷笑：“等名字火了，再一把抢走。这不就是偷吗？”
“法律上不叫偷。”巧绘摇头，“叫抢注。”
“那不还是抢？”阿珍一拍桌子，“我爹厂里那些法律顾问天天说‘知识产权’，听着挺吓人，结果真轮到自己，连名字都保不住？”
巧绘没答。她看着墙上那三只蝶形设计稿：茧中蜷缩的，裂开一道缝的，翅膀完全展开的。这是她昨夜画的，也是“绘心”活过来的三年。她伸手摸了摸第一只蝶的边缘，针脚细密，像是在挣扎着往外顶。
“它活过。”她说，“就不能被改名。”
屋里静了一会儿。
春燕起身，从针线盒里取出一卷白布条和小剪刀。她把每份票据、每张照片的角都缝上编号签，针脚匀称，不快也不慢。阿珍看着她动作，火气一点点往下压。
“你说顾承泽留的线索靠谱吗？”阿珍问。
“他列的时间没错。”巧绘指着便条，“而且他知道我们没注册——普通人不会关心这个。”
“可他到底图什么？”阿珍拧着眉头，“昨晚那番话，说得跟救世主似的。谁信啊。”
巧绘没接话。她想起路灯下那人伞也没收，雨水顺着肩头往下淌。还有他说的那句“双面异色绣”，全广州不超过五个人会——母亲的确从未提起过那段往事，可那针法，确实是娘亲手教的。
她低头看了看衣领上的银蝶簪，金属扣合的声音清脆。这声音似乎在哪听过，又想不起来。
“先不管他图什么。”她说，“我们现在得弄清楚，怎么证明‘绘心’是我们先用的。”
阿珍翻出工商局官网，查了“南粤服饰”的注册信息。公司地址是个废弃厂房，法人电话打过去是空号。再往下看，发现这家公司同期注册了“织语”“绣光”“线坊”等十几个名字，全是带“丝”字旁的女装品牌。
“这不是做生意。”阿珍咬牙，“是囤名字卖钱。”
春燕抬头看了她一眼，继续缝标签。
巧绘走到电脑前，打开设计软件。她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证据包”，然后开始分类：市场使用、媒体曝光、客户见证、设计演进。她把三只蝶稿扫描进去，标注每个阶段的设计时间和实物产出记录。
“顾承泽说，要让人一眼看懂我们是谁。”她说，“那就从头讲起。”
阿珍盯着屏幕，忽然说：“我有个主意。”
她拉开抽屉，翻出一叠空白卡片，又找出印章机，刻上“原创绘心·敬请认准”八个字。“从今天起，所有包装袋、吊牌、发货单，全都盖这个章。再在门口挂个告示，写明‘绘心’正在申请商标，防止别人误会。”
巧绘点头：“可以。”
“还有。”阿珍拿起笔，“咱们搞个签名联署。老顾客愿意站出来作证的，留个名字和购买记录。人多了，也算一股声势。”
春燕停下针线，轻声问：“他们会来吗？”
“会。”巧绘说，“去年冬天那个护士，买了件红裙去相亲，后来带着对象来谢我们。还有修车的老李，给他老婆订了生日旗袍，结果老婆哭了一宿——说这么多年没人给她做过新衣服。”
阿珍笑了下：“那就从他们开始。”
巧绘拿起电话，拨通那个昨晚存下的号码。
铃声响了三下，接通了。
“是我。”她说，“你说的‘视觉系统’，我想试试。”
电话那头沉默两秒。“材料整理得怎么样？”
“时间线有了，证据在归类。”她顿了顿，“但我们不懂法律怎么认这些东西。你……能不能再给点方向？”
“明天下午，我带人来看。”他说，“不是律师，是做品牌档案的。他们专门帮小企业做证据可视化。”
“你又要来？”
“不然呢？”他声音没什么起伏，“名字都快被人抢走了，你还怕我图谋不轨？”
巧绘握着听筒，没笑，也没反驳。
挂了电话，她转身看见阿珍正盯着自己，眼神带钩。
“你是不是对他有点不一样了？”阿珍问。
“没有。”
“撒谎。”阿珍撇嘴，“你刚才说话声音都软了半度。”
巧绘没理她，低头继续整理文件。春燕把最后一份票据缝好，轻轻放进文件盒。盒面贴了张白纸，上面用针线绣了三个小字：绘心证。
三人围坐在灯下，桌上摊满材料。阿珍拿出笔记本，开始起草第一份证言模板。
“我叫陈阿珍，是绘心的第一个顾客。”她念着，“1991年10月1日，我在城西夜市买了第一件定制旗袍，颜色是月白，绣纹是单蝶穿花……”
巧绘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时间轴。最左边贴着一张皱巴巴的收据，金额写着“50”，用途栏手写：“首单定金”。
她伸手摸了摸袖口，那里藏着母亲留下的绣谱残页。蝶破茧的图样还在，针脚走向清晰。她没再想顾承泽是谁，也没去琢磨那道疤和纸条上的字。
眼下只有一件事：
把属于她们的名字，一针一线，缝回来。
阿珍写完一段，抬头问：“要不要加一句——‘这个牌子，是我们三个女人从泥里刨出来的’？”
巧绘看着那行字，轻轻点头。
春燕拿起针线，把这份草稿的边角也缝上了布签。
窗外雨停了，远处传来一声单车铃响。
巧绘正要把设计稿收进文件夹，忽然发现最新一页的右下角，有道浅浅的压痕，像是谁曾用指甲反复划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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