巧绘把那道压痕对着窗光又看了两遍,指腹来回。纸面纹路没变,可她总觉得有人先她一步读过这些图稿,连翻页的力道都记得。
她刚把设计稿收进文件夹,门就响了。
顾承泽站在门口,没带人,也没拎公文包,手里只夹着个牛皮纸袋,边角磨得发白。他看了眼桌上堆满的证据盒,开口就说:“这些收据,法院大概率不会认。”
阿珍正在贴标签,一听就抬头:“什么意思?我们三年来每一笔都留了底,照片、发票、顾客证言全齐了,还不算数?”
“算民间交易。”他把纸袋放在桌边,“金额小,频次乱,没有正规合同。法官看了,只会觉得是小摊贩私下买卖。”
春燕停了针,手还捏着线头。
巧绘没说话,走到墙边把三只蝶稿重新挂好。从茧到展翼,每一针她都记得扎在布上的手感。
“那你说,什么才算?”她回头。
顾承泽沉默两秒,忽然问:“你母亲教你的双面异色绣,是从哪儿学的?”
“家传。”她答得干脆。
他点点头,没追问,反而抽出纸袋里的本子,轻轻放在桌上。深蓝布面,线装,边角用细线缝补过。
“这是我母亲的绣谱。”他说,“是你母亲写的。”
巧绘脚步一顿。
阿珍站起身,语气立马绷紧:“等等,你说什么?你妈怎么会有我巧姐她娘的东西?”
顾承泽没理她,只看着巧绘:“癸卯年冬,惠香姐赠。后面还有一行字——救我母于疫症,此谱为谢,亦为约:中国女红,当见天日。”
巧绘呼吸一滞。
她慢慢走过去,没碰本子,只盯着封面上那个“惠”字。竖笔收尾那一钩,是母亲独有的写法,小时候她练了上百遍才像。
“我能……看看吗?”
“当然。”他把本子推近。
她坐下,指尖悬在封面上方,迟疑两秒,才翻开。
第一页就是“蝶破茧”。
针路图、配色表、走线顺序,全和她袖里那张残页对得上。连转折处的三针回扣——那是母亲防脱线的独门手法,外人根本不会注意。
她猛地抬头:“你妈认识我娘?”
“不止认识。”他从纸袋底层抽出一张泛黄照片,放在桌上。
照片里两个女人并肩站着,背景是旧式绣坊大门。左边那个穿蓝布衫的,是母亲王惠香,手里捧着这本绣谱;右边穿灰格子外套的,正是顾承泽的母亲。两人笑得坦荡,肩挨着肩。
“她们一起办过女工夜校。”他说,“八十年代初,专门教农村妇女绣技谋生。你母亲是主讲,我母亲负责收学员、管账、跑销路。”
巧绘盯着照片,喉咙发紧。
她记得母亲提过夜校,但从没说过名字,也没提过学生。那些年,父亲打她,就因为她说想去城里教人绣花,“一个丫头片子,还想当先生?”
“后来呢?”她问。
“八六年,我母亲突发高烧,村里大夫说是疫症,没得治。”他声音低下去,“是你母亲连夜翻山送药,守了三天三夜,才把她救回来。”
屋里静得能听见窗外单车碾过湿路的声音。
阿珍张了张嘴,火气不知怎么就泄了:“所以……你们家留着这本谱,是因为救命之恩?”
“不止。”他抬眼,“我母亲说,你母亲走的是‘针为笔,线为声’的路。她要把被踩进泥里的手艺,一针一线抬起来。”
巧绘低头,看着谱上“蝶破茧”的图样。她忽然明白,为什么自己画第一稿时,手会不自觉地走那条老路——不是灵感,是血脉。
“这本谱……能作证吗?”春燕轻声问。
“私人赠礼,不算官方证据。”顾承泽说,“但它能证明‘绘心’的设计源头早于商标抢注。加上你们的时间轴,至少能说明——这不是抄袭,是传承。”
阿珍立刻翻出文件盒:“那赶紧拍下来,存档!”
巧绘却没动。
她看着那本绣谱,心里翻腾。母亲的东西,被外人保存了十几年,她却一无所知。现在要拿它去打官司,像把亲人的骨血摆上台面。
“我不想用这个。”她低声说。
三人都看她。
“它是私人的。”她手指抚过“惠”字,“是我娘活过的证明,不是用来吵架的工具。”
顾承泽没争,只问:“那你打算怎么办?靠收据和照片,对抗一个专门囤商标的公司?”
巧绘咬住下唇。
阿珍急了:“巧姐,我知道你心疼你娘的东西。可现在不是讲情面的时候!他们抢的是‘绘心’,是你三年熬出来的命!”
春燕也点头:“要是没这本谱,人家一句‘巧合’就打发了。可有了它,谁都不能说我们是抄的。”
巧绘闭了闭眼。
再睁眼时,她拿起银蝶簪,轻轻别回发髻。金属扣合的“咔”一声,像小时候母亲给她别发卡。
她走到墙边,把绣谱摊开,和三只蝶稿并排钉好。
从“茧”到“展翼”,再到谱上的“破茧初式”,一条线连下来,清清楚楚。
“那就用。”她说,“但不是为了吵架。”
她转身面对他们:“是为了让人知道,‘绘心’不是突然冒出来的。它有根,有来处。”
阿珍咧嘴笑了:“行,那就叫‘源流证据’。”
她翻出新标签纸,提笔就写:“源流:王惠香传。”
春燕接过,一针一线缝在新证据盒上。
顾承泽站在一旁,没说话,只看着墙上那排图稿。阳光斜照进来,照在绣谱泛黄的纸页上,蝶纹的丝线微微反光,像要动起来。
“你母亲还留了别的吗?”他忽然问。
巧绘摇头:“逃婚那晚,只带了这枚簪子和半页谱。剩下的……都被烧了。”
“我知道。”他从纸袋里又掏出一张纸,“这是她当年在夜校的教案手稿,我母亲一首收着。上面有她写的教学口诀——‘一针一线,皆可逃生’。”
巧绘猛地抬头。
那句话,是母亲临终前攥着她的手说的。她一首以为,那是最后一刻的嘱托。
原来,早在多年前,母亲就己经把路,一针一线,绣好了。
她接过手稿,纸面微糙,字迹清瘦有力。翻到最后一页,角落画了只小蝶,翅膀还没完全张开。
“她画这个,是想教学生绣蝶变?”她问。
“不。”顾承泽声音很轻,“她写了一句批注——‘破茧时最痛,但也最该用力’。”
巧绘手指一抖。
阿珍在旁边听得眼眶发红:“这不就是你吗?从山里跑出来,一个人在城里扎下根,哪一针不是咬着牙缝的?”
春燕默默递来一杯温水。
巧绘没喝,只把那页手稿轻轻夹进绣谱里。两代人的字迹,终于合在了一起。
“明天。”她说,“我去复印。”
“我陪你。”顾承泽说。
“不用。”她摇头,“我自己去。”
她走到窗边,把银蝶簪取下,对着光看了看。金属翅面有道细划痕,是那晚翻山时磕的。她用指腹慢慢蹭了蹭,没擦掉,也没再管。
“这名字,”她转身,“是我们三个女人从泥里刨出来的。”
“但现在。”她指着墙上的谱和图稿,“它也是我娘,走过的路。”
阿珍咧嘴:“那咱们就让它走得更远。”
春燕己经拿出新布条,开始缝下一盒标签。
巧绘把绣谱合上,抱在怀里。纸面温温的,像被晒透的棉布。
她没再看顾承泽,只说了一句:“谢谢你母亲。”
他没应声。
阳光照在桌角,纸袋敞着口,里面还露出半张旧图纸的边角,画着一件未完成的旗袍,领口绣着半只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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