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巧绘坐在招待所二楼靠窗的铁架床上,手指一抽一抽地疼。碘酒刚擦过伤口,布条缠得歪歪扭扭,周婶表妹给的旧手帕裹在掌心,边角那半只蝶纹被血和泥糊得看不清。她低头咬住针线,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截断簪——银蝶的翅膀断了,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杆子,像被雷劈过的树枝。
她把断簪夹在指缝里试了试,根本夹不住线。油灯芯噼啪跳了一下,影子在墙上晃。她翻出顺来的半匹窗纱,剪成巴掌大一块,又从针线筐里扒拉出一根绣花针。针鼻太细,线头毛了三次才穿进去。
第一针扎下去,指腹一颤,针尖偏了半分。她没停,接着缝。母亲说过,针脚乱不要紧,心不能乱。她缝的是个荷包,素面无纹,只在开口处绕了三圈暗扣。缝到第二圈时,指甲缝里的木刺突然一疼,血又渗出来,顺着指节滴在布面上,晕开一小团红。
她没擦,继续缝。
荷包缝好后,她从贴身衣袋里掏出一张薄纸,是用草木灰水泡过的宣纸,遇水才显字。她在上面写:“娘,我活着。赵家要拆屋,您快走。”写完折成指甲盖大小,塞进荷包夹层。又翻出两枚铜钱,用红线穿了,缝在荷包口。铜钱晃起来叮当响,像小时候母亲赶集回来,袖口里揣着零钱的声音。
门外传来脚步声,皮鞋底踩在水泥楼梯上,咔哒咔哒。她迅速把荷包塞进枕头底下,抓起水盆往地上一泼。水顺着地板缝流进下一层,楼下立刻传来骂声。门被推开一条缝,服务员探头:“又漏水?这破房子早晚塌。”
“雨太大了。”她拎着空盆,声音哑得像砂纸磨过。
人走了,她重新掏出荷包,在油灯下翻来覆去检查。鸳鸯戏水的纹路藏在双层布之间,外人看不出,但母亲懂——三长两短的针脚,是她们小时候定的暗号:我活着,别哭。
天刚亮,她抱着包袱下楼。司机蹲在后巷抽烟,车头挂着“南华—清河”的牌子。她走过去,把荷包递过去:“麻烦师傅,捎给王惠香,村东头第三户。”
司机接过荷包,掂了掂:“就这?”
她点头。
“你呢?不去?”
“我得往前走。”她说。
司机嘬了口烟,把荷包塞进驾驶座底下。他媳妇从副驾探头,接过她手里的包袱看了看,又瞥了眼她头上用发带扎起的头发,没说话,只往她手里塞了五块钱:“路上买点吃的。”
车子发动时,她站在路边,看见那女人从包里抽出一张纸,展开看了一眼,又迅速塞回去。是那张染血的薄纸。女人抬头望过来,眼神像认出了什么,嘴唇动了动,没出声。
车开走了。
她站在原地,风吹得发带飘起来。断簪还攥在手里,她就着路灯看,发现断口处有道细纹,像是人为刻上去的波浪线。她用簪尖在纸上描了一下,突然想起什么——母亲有次半夜给她缝补丁,油灯下用簪子在她手心画过同样的纹路,说:“以后要是走丢了,照这个找回来。”
她把断簪收好,走进街角的洗衣摊。老板娘递来肥皂,她蹲在水泥池边搓手帕。肥皂泡一个接一个飘起来,在晨光里炸开。她盯着泡影,忽然发现手帕边缘的针脚——每一针的距离、深浅、转折的角度,和她自己缝的一模一样。
不是像,是完全一样。
她手指停住,水滴从指尖落下。
当晚她洗完澡,坐在床上拆那块手帕。边角的蝶纹被洗得发白,但针路清晰。她对照着自己的针法,一针一针比对,越看越心惊。这不是普通的女红,是“回针倒勾”,母亲独创的技法,传女不传外。村里没人会。
她猛地想起阿毛递回的设计图,边角写着“绘心制衣铺”。那字迹被泡糊了,可笔锋的顿挫,和母亲在旧账本上记米粮价格的字,一模一样。
她翻出那张设计图,铺在灯下。雨水泡过的纸发皱,但“绘心”两个字还在。她用镊子夹起一片香樟叶,夹在信纸里。又用银粉在叶背写上:“初三夜,山神庙”。这是她们小时候的约定——若失联,每月初三,庙后老柏树下放信。
信寄出去第三天,她回招待所时,枕头底下多了个油纸包。她打开,里面是几颗山椒,干得发裂。包纸是张旧日历,背面用血按了西个指印:“娘在,心安”。
她盯着那西个字,指尖抚过血印的边缘。不是墨,不是印泥,是活人用手指蘸血按上去的。她把纸翻过来,看见日历上的日期:1992年6月14日。三天前写的。
窗外槐树沙沙响,一片叶子飘进来,落在信纸上。她伸手去拿,发现叶脉上被人用针尖划了两道短痕——是暗语:“有人问过你。”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弄潮史(http://www.220book.com/book/VZXA/)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