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阿珍前脚刚走，刘桂香后脚就进了废料库。她手里捏着块绛红纱料，嘴角往下压着，像是特意来等巧绘的。
“新来的，”她把布料往工作台上一甩，“客户退的，破了三处，两小时内裁好交样衣。能行就接，不行趁早滚回你山沟。”
巧绘没抬头，手指己经搭在布料边缘。她用簪尖轻轻一挑，纱线断口处露出鱼线接头——劣质拼接，故意藏在内层。这手法她熟，上个月返工的那批旗袍，就是被这样暗中动了手脚。
“时间够。”她把布摊平，三处破洞正好能连成三角。
刘桂香冷笑一声走了。门关上那刻，巧绘扯下发簪，取下一截银丝当穿线器。她从旗袍内衬拆了颗珍珠扣，压在并蒂莲花蕊的位置。光从高窗斜下来，珠子一转，破洞倒影像晨露悬在花瓣上。
李春燕拎着饭盒路过，看见纱料堆里闪着光。
“巧姐，这料子发霉了你还碰？”她话刚出口，筷子就掉在了地上。
巧绘没应，手里的针己经穿进莲茎脉络。回针倒勾，母亲教的技法，一针压一线，密得连风都钻不进。
“你……这破洞还能绣？”李春燕蹲下来，手指悬在布面上，不敢碰。
“破的，才经得起看。”巧绘指尖一紧，针尾带出细小血珠，混进绛红纱料里，几乎看不出。
李春燕默默把饭盒放在旁边，辣椒油顺着碗边淌出来。巧绘瞥了一眼，顺手把油抹在针眼上。纱料遇油微缩，花瓣褶皱自然成型。
缝纫机被锁了，她只能用手针。线不够长，她咬断一缕头发，搓成顶针垫在指腹。针尖扎进肉里，血渗出来，顺着针眼滑进布纹。
“你这手……”李春燕想拦，又缩回手。
“没事。”巧绘低头，最后一针收在花心。线头故意留了三厘米，不剪断。
刘桂香带着质检员推门进来时，客户正举着衣服翻来覆去地看。
“这破洞改的，比原先设计还妙！”客户手指划过并蒂莲茎，“这针脚，细得像雾。”
刘桂香脸色一沉，目光扫到巧绘手里的顶针——染血的，裹着头发丝。
“违规！”她一把夺过来，举高，“用人体组织当工具，谁准的？这布还能要？”
巧绘没动，只把银蝶簪取下来，划开掌心。血珠滚落，正压在质检报告的“手绣工艺认证”红章上。
“刘师傅，”她把报告拍在茶水间公告栏，“血渍会腐蚀真丝吗？您父亲教您的？”
底下压着一张老照片——1985年金奖作品，针法和她刚才补的补丁一模一样。
刘桂香气得手抖，茶杯砸在地上。瓷片飞溅，她弯腰去捡，突然听见有人喊：“刘师傅，您簪子勾着我裤腰带了！”
众人扭头，李春燕举着搪瓷缸站在门口，裤腰带松了一截，刘桂香的发簪卡在布缝里。
哄笑声炸开那刻，刘桂香怀里掉出一叠纸——首页写着“月白蝶纹改良版”，笔迹模仿得七分像，却漏了巧绘习惯在“纹”字末笔上挑的小钩。
陈阿珍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门口，算盘在手里转了一圈，珠子噼啪响。
“这料子钱，”她慢悠悠开口，“从您工资扣，还是现结？”
刘桂香没答，弯腰去捡那些纸，手抖得连一张都抓不稳。
巧绘转身回库房，掀开工作台底板。下面贴着三十七张退货单，全是刘桂香经手的次品，每张都盖着“工艺不合格”的章。
她抽出母亲留下的银线团，在夕阳下拉首。光线穿过线隙，映出一张瑕疵图谱——针脚歪斜、锁边松动、接缝错位，和客户投诉单上的问题一一对应。
“您教我的，”她轻声说，“针脚会说话。”
客户突然拍案：“这图谱比我的质检报告还清楚！再加二十件！”
刘桂香抄起茶杯砸过来。墨汁泼在图谱上，晕开一片，形状竟像只展翅的蝶。
收工铃响时，巧绘袖口又滑出半片干山椒。李春燕默默捡起，和止痛药一起塞进工具包。
仓库外，陈阿珍往货车上搬布料，后视镜里，她低头看着手里那张假设计稿，嘴角一翘。
巧绘站在工具柜前，用银蝶簪挑开最底层的夹层。碎布拼出来，是件小旗袍，尺寸刚好是厂长家小女儿的。
她把旗袍挂在质检员脖子上：“这活儿，您接的？”
陈阿珍忽然掏出录音机，按下播放键。
“……务必让她在客户面前出丑……”刘桂香的声音从喇叭里传出来，背景是昨晚仓库的回音。
李春燕适时递上一盒止疼药：“刘师傅，胃病犯了就回家歇着。”
暮色里，巧绘撕下最上面那张假设计稿的并蒂莲绣片，塞进信封。邮戳盖下去——“广州承泽外贸收”。
远处火车鸣笛，她转身去关灯。
刘桂香佝偻着背，正往纸箱里塞那些假稿。巧绘从母亲的银线团底下抽出一截，放进她工具箱，压了张字条：
“针在，命在。”
月光爬上存钱罐时，巧绘把客户多付的二十元港币按在并蒂莲中心。血迹和皇后头像重叠，正好是个“88”。
她用银蝶簪在币缘刻下“绘心”二字，投进罐子。
李春燕举着电筒跑进来，敲锣声在厂区回荡。
“巧姐！客户要给咱们挂牌匾！”
光束扫过存钱罐，港币上的血迹己干，凝成蝶翼形状。
巧绘袖口又滑出半片干山椒，落在罐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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