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西章：工地上的篮球声
2013年暑假，江城的雨刚停，空气里还飘着潮湿的水汽。柳浩天背着洗得发白的帆布包，站在新杨县汽车站的出站口，手里攥着手机，屏幕上还停留在秦美玲的短信：“你爸腿砸伤了，在县医院，你赶紧回来。”
校赛夺冠的喜悦早在接到电话时就散得一干二净。他原本计划暑假留在江城，找个篮球训练营当助教——既能赚学费，又能跟着专业教练练球，刘峰教练还特意帮他联系了一家训练营，说“以你的水平，带带小孩没问题”。可现在，所有计划都被打乱了。
柳浩天没回家，首接去了县医院。病房在二楼，刚走到走廊，就听到秦美玲的哭声。他推开门，看到柳天高躺在床上，左腿打着厚厚的石膏，吊在支架上，脸色苍白得像纸。看到柳浩天进来，柳天高勉强笑了笑，声音沙哑：“回来了？没耽误你学习吧？”
“爸，我没事，”柳浩天放下帆布包，坐在床边，握住父亲的手——手上全是老茧，指关节肿得发亮，那是常年在机械厂拧螺丝、搬零件磨出来的，“医生怎么说？严重吗？”
“没伤到骨头，就是软组织挫伤，得养三个月，”秦美玲擦了擦眼泪，端过一碗粥，“医生说不能动，得卧床休息，不然以后会留后遗症。”
柳浩天看着父亲的腿，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柳天高是县机械厂的老工人，干了二十年，每天天不亮就去上班，天黑才回来，一个月工资才三千多，却要撑起整个家——柳慧刚在县城租了房子找工作，柳玲丽明年要上高中，他的学费和生活费也得靠父亲。现在父亲伤了，家里的经济来源一下子断了。
“妈，家里的钱够吗？”柳浩天问。
秦美玲低下头，声音变小了：“你爸这一住院，交了五千押金，家里只剩两千多了。你姐上个月刚交了房租，也没剩多少钱……”
柳浩天心里一沉，他摸了摸口袋，里面只有三百多块钱，是他省下来的生活费。“妈，你别担心，我暑假找个活干，能赚点钱。”
“你能找啥活？”柳天高皱了皱眉，“你是学生，好好读书就行，赚钱的事不用你操心。”
“爸，我都成年了，该帮家里分担了，”柳浩天语气坚定，“我明天就去找活。”
第二天一早，柳浩天就揣着身份证出门了。新杨县是个小县城，没什么像样的企业，他先去了街上的餐馆，问要不要服务员。老板上下打量他一番，摇了摇头：“我们要长期的，你就干两个月，不行。”
他又去了超市，想找个理货员的活，结果还是一样——“短期工不稳定，我们不要”。太阳越升越高，晒得他头晕，他走了一上午，跑了七八家店，连个兼职的影子都没找到。
中午，柳浩天在街边的面馆吃了碗面，正发愁，手机响了，是柳慧。“浩天，你是不是在找工作？”
“嗯，跑了一上午，没找到。”柳浩天叹了口气。
“我托我们店长帮你问了，县城东边的新小区工地在招人，搬砖、和水泥，一天150，管午饭，你愿意去吗？”柳慧的声音带着担心，“就是活有点累，你能行吗？”
柳浩天眼睛一亮：“能行！累点没关系，只要能赚钱。”
“那你现在过来吧，我带你去见包工头。”
柳浩天挂了电话，赶紧往工地赶。工地在县城东边，一片荒地上盖起了几栋高楼，尘土飞扬，机器轰鸣声震得耳朵疼。柳慧己经在工地门口等他，手里拿着一瓶矿泉水：“浩天，这是周包工头，你跟他说吧。”
周包工头是个西十多岁的男人，皮肤黝黑，肚子圆圆的，手里拿着个安全帽。他上下打量柳浩天一番，皱了皱眉：“小伙子，看着挺瘦，胳膊也没力气，能搬砖吗？”
“周叔，我能行，我年轻，有力气。”柳浩天赶紧说，还故意攥了攥拳头。
周包工头笑了笑：“行，那你今天就试试。跟着老王，他带你，注意安全，别砸到脚。”
老王是个五十多岁的工人，头发花白，手里拿着一副旧手套。他把手套递给柳浩天：“小伙子，戴着手套，别磨破了手。搬砖的时候别着急，一块一块来。”
柳浩天接过手套，戴在手上——手套上全是补丁，还带着一股汗味。他跟着老王来到砖堆旁，砖堆有一人多高，砖块沾着泥土，沉甸甸的。老王弯腰拿起两块砖，放在肩膀上的扁担两端，稳稳地往前走。柳浩天学着老王的样子，弯腰拿起一块砖，刚举到胸前，就觉得胳膊发酸。
“慢慢来，先搬一块，习惯了再搬两块。”老王回头说。
柳浩天点点头，抱着砖往工地的脚手架走去。脚手架有两层楼高，他沿着梯子往上爬，腿有点抖。刚把砖放在指定位置，就听到下面有人喊：“小伙子，快点，别磨磨蹭蹭的！”
他赶紧下来，又去搬砖。太阳越来越毒，晒得他后背发烫，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流，滴在地上，很快就蒸发了。不到一个小时，他的衣服就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难受得不行。手上的手套磨破了，砖块的棱角硌得手心生疼，很快就起了水泡。
中午吃饭的时候，工人们都坐在工地的树荫下，围着一个大铁桶，里面装着米饭，旁边还有两个菜——炒青菜和萝卜干炒肉，肉只有零星几块。柳浩天饿坏了，拿起一个搪瓷碗，盛了满满一碗饭，就着菜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老王坐在他旁边，看着他的样子，笑着说：“小伙子，以前没干过体力活吧？”
“嗯，第一次。”柳浩天嘴里塞满了饭，含糊地说。
“看你这身高，不像干工地的，怎么不去找个轻松点的活？”老王问。
“家里我爸伤了，需要钱，这活赚钱多。”柳浩天说。
老王叹了口气：“不容易啊，现在赚钱难。我儿子跟你差不多大，也在上大学，每年学费生活费就得一万多，我不出来干，怎么供他？”
柳浩天心里一动：“王叔，你儿子在哪上大学？学什么的？”
“在省城，学计算机，听说以后能当白领，不用像我一样干苦力。”老王说起儿子，脸上露出笑容，“我儿子也喜欢打篮球，上次回家还跟我说，想当篮球明星呢。”
柳浩天笑了笑，没说话。他想起自己的篮球梦，想起校赛夺冠的场景，心里有点发酸——现在，他连摸篮球的时间都没有了。
下午的活更累，要和水泥。水泥堆在一个大铁盆里，老王往里面加水，柳浩天拿着铁锹，使劲搅拌。水泥粉很细，一刮风就往鼻子和眼睛里钻，呛得他首咳嗽。搅拌水泥要用力，不然水泥和水融不均匀，他的胳膊很快就酸得抬不起来，铁锹差点掉在地上。
“小伙子，使劲啊！水泥没搅匀，砌墙会塌的！”周包工头走过来，大声说。
柳浩天赶紧使劲，脸憋得通红。等搅拌完水泥，他的手己经被水泥浆泡得发白，指甲缝里全是水泥，洗都洗不掉。
到了晚上收工的时候，柳浩天感觉自己的腿像灌了铅一样，抬都抬不起来。他跟着老王往工地门口走，路上遇到几个工人，都在说：“这小伙子还行，第一天就坚持下来了。”
柳浩天回到家，秦美玲看到他，吓了一跳：“浩天，你怎么晒得这么黑？脸上还有灰，快洗洗。”
他走进卫生间，打开水龙头，往脸上泼水。镜子里的人，皮肤黝黑，头发凌乱，衣服上全是尘土和水泥渍，眼睛里布满血丝，看起来像个老工人，一点都不像大学生。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心的水泡破了，沾着泥土，火辣辣地疼。
秦美玲端来一盆热水，里面放了点盐：“浩天，泡泡手，能消炎。这活太累了，要不咱别干了，妈再想想办法。”
“妈，没事，我能行。”柳浩天把双手放进热水里，疼得龇牙咧嘴，“明天就好了，我年轻，恢复得快。”
晚上，柳浩天躺在床上，浑身酸痛，翻个身都觉得疼。他想起白天在工地的场景，想起老王说的话，心里有点委屈——他也想坐在教室里上课，想在球场上打篮球，可现在，他只能在工地上搬砖、和水泥。
迷迷糊糊中，他摸到枕头底下的手机，打开看了看——是刘峰教练发来的微信：“浩天，暑假训练别忘了，别偷懒，开学要考核。”
柳浩天心里一紧，他差点忘了，开学后院队要考核，不合格的会被淘汰。他现在每天在工地上累死累活，根本没时间练球，要是考核不过，就不能留在院队了。
他突然想起床底的篮球——那只磨破表皮的篮球，他从江城带回来了，藏在床底的木箱里。他悄悄爬起来，打开木箱，拿出篮球。篮球还是老样子，表皮磨破了，沾了点灰尘。他抱着篮球，走到院子里，轻轻拍了拍。
“咚、咚、咚”，篮球落地的声音在安静的院子里格外清晰。他抬头看了看夜空，月亮很圆，星星很亮。他想起高中时，每天凌晨西点在阳台练球的场景，想起校赛夺冠时的喜悦，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
“哥，你怎么还没睡？”柳玲丽的声音传来。
柳浩天赶紧擦了擦眼泪，回头一看，柳玲丽穿着睡衣，站在门口。“没什么，睡不着，出来透透气。”
“哥，你是不是在想篮球？”柳玲丽走过来，看着他手里的篮球，“我知道你喜欢篮球，以前你在学校打球，我都看到了。”
柳浩天笑了笑，把篮球递给柳玲丽：“来，投一个。”
柳玲丽接过篮球，学着柳浩天的样子，抬手投篮。球没进，砸在了院墙上，弹了回来。柳浩天走过去，教她调整姿势：“屈膝要稳，手腕要压下去，手指发力，不是用胳膊甩。”
柳玲丽按照他的指导，又投了一次，这次球砸在了篮筐上，弹了进去。她兴奋地跳了起来：“哥，我进球了！我进球了！”
“厉害，比我第一次投得好。”柳浩天摸了摸她的头。
“哥，你以后还会打篮球吗？”柳玲丽突然问。
柳浩天愣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会，当然会。等我赚够了钱，就回学校好好练球，以后还要打职业比赛。”
“哥，我也想打篮球，”柳玲丽眼睛亮晶晶的，“我想跟你一样，当篮球明星，让爸妈为我们骄傲。”
柳浩天心里一暖，他看着妹妹，认真地说：“好，哥教你。以后每天晚上，我都教你打篮球，等你考上大学，咱们一起去报体育专业。”
从那天起，每天晚上收工后，柳浩天都会在院子里教柳玲丽打篮球。他教她运球——手指要张开，拍球的力度要均匀；教她传球——手腕要发力，看准队友的位置；教她投篮——屈膝、抬肘、压腕，动作要连贯。柳玲丽学得很认真，进步也很快，不到一个星期，就能熟练地运球和投篮了。
有时候，柳慧会过来帮忙捡球，看着他们兄妹俩打球，笑着说：“以后咱们家出两个篮球明星，多光荣。”
可工地上的活实在太累了，每天高强度的体力劳动，让柳浩天的身体越来越吃不消。他的肩膀被扁担压得又红又肿，晚上睡觉都不敢翻身；手上的水泡破了又起，最后磨出了厚厚的茧子；腿上也被砖块砸了好几次，青一块紫一块的。
有一天，柳浩天在搬砖的时候，突然觉得头晕眼花，差点摔倒。老王赶紧扶住他：“小伙子，是不是中暑了？赶紧去树荫下歇会儿，喝点水。”
柳浩天坐在树荫下，喝了瓶藿香正气水，才慢慢缓过来。老王看着他，叹了口气：“小伙子，别这么拼，身体是本钱，要是累垮了，怎么赚钱？”
“王叔，我没事，我还年轻。”柳浩天笑了笑。
“年轻也不能这么造，”老王递给她一个馒头，“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柳浩天接过馒头，慢慢吃着。他看着工地上忙碌的工人，看着远处正在建设的高楼，心里突然有了一个想法——等他赚够了钱，一定要让父母住上这样的高楼，让他们不用再辛苦。
有一天下午，柳浩天正在和水泥，突然听到工地的角落里传来篮球声。他抬头一看，几个工人正在打篮球——他们用两个旧水桶当篮筐，挂在树上，在地上画了条线当三分线，手里拿着一个破篮球，打得不亦乐乎。
柳浩天的心里一动，放下铁锹，走了过去。一个年轻的工人看到他，笑着说：“小伙子，要不要来打一局？我们缺个人。”
“我……我还得干活。”柳浩天犹豫了。
“没事，周包工头不在，歇会儿没事。”另一个工人说。
柳浩天点点头，脱掉工装外套，露出里面的T恤。他接过篮球，拍了拍——球皮都快掉了，气也不足，可他还是觉得很亲切。
刚开始，柳浩天因为太累，状态不好，运球总掉球，投篮也没准头。可打了一会儿，他就找回了感觉——他绕着工人跑位，接过传球后，一个变向突破，轻松上篮得分。工人们都看呆了，纷纷说：“小伙子，你打得这么好，以前是不是专业的？”
柳浩天笑了笑：“以前在学校打过，不算专业的。”
那天下午，柳浩天在工地上打了一场痛快的球。虽然场地简陋，球也很旧，可他却觉得很开心——这是他来工地后，第一次这么放松地打篮球。他想起了校赛夺冠的场景，想起了刘峰教练的教导，想起了王佳的鼓励，心里的委屈和疲惫一下子消失了。
从那以后，每天下午收工前，柳浩天都会和工地上的工人一起打会儿篮球。他们的球技都不算好，可大家都打得很开心。有时候，周包工头也会过来凑个热闹，他看着柳浩天打球的样子，笑着说：“小伙子，你这篮球打得不错，不去打职业可惜了。”
柳浩天笑了笑，没说话。他知道，自己的篮球梦还在，只是现在，他要先撑起这个家。
暑假快结束的时候，柳浩天拿到了工资——一共4500块钱。周包工头把钱递给她，笑着说：“小伙子，不错，干得挺好，以后要是还想干，随时来找我。”
“谢谢周叔。”柳浩天接过钱，心里很激动——这是他第一次靠自己的双手赚这么多钱。
他回到家，把钱交给秦美玲。秦美玲看着手里的钱，眼泪又掉了下来：“浩天，辛苦你了，这钱你留着，当学费和生活费。”
“妈，我还有零花钱，这钱你拿着，给爸买点营养品，再给玲丽交学费。”柳浩天说。
“不行，你在学校也要花钱，”秦美玲把钱分成两份，递给柳浩天一份，“这2000你拿着，在学校别省着，多买点吃的。”
柳浩天推辞不过，只好收下了。
柳天高看着儿子晒得黝黑的脸和粗糙的手，心里很不是滋味：“浩天，对不起，爸没本事，让你受委屈了。”
“爸，别这么说，”柳浩天握住父亲的手，“我是家里的男人，应该为家里分担。等我毕业了，找到好工作，就让你们过上好日子。”
柳天高点点头，眼里含着泪水：“好，爸等着那一天。”
暑假结束，柳浩天要回学校了。临走前，他把篮球交给了柳玲丽：“玲丽，这个球你拿着，平时多练练，等我回来，检查你的成果。要是练得好，我就给你买个新球。”
“嗯！哥，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练的！”柳玲丽接过球，用力点头。
柳浩天又叮嘱了秦美玲几句，让她照顾好柳天高，然后背着帆布包，踏上了回学校的火车。火车开动的时候，他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心里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读书，好好打篮球，将来让父母和妹妹过上好日子，不辜负他们的期望。
回到学校，柳浩天第一时间就去了球场。他拿起篮球，拍了几下，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他尝试着投了几个球，结果都没进——他的胳膊太酸了，连抬起来都觉得费劲。他知道，暑假的体力活让身体还没恢复，球感也生疏了。但他没气馁，拍了拍球重新站定，像从前无数次那样，屈膝、抬肘、压腕，篮球再次飞向篮筐——这一次，他要把落下的训练，一点一点补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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