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门这师傅,走道儿都透着一股子懒劲儿。
他两手背在身后,迈着西方步。
整个人就像个吃饱了遛弯儿的八旗大爷,哪有半分警察巡街的紧张感。
叶青就老老实实跟在后头,不多问,也不多话。
他爹叶明以前也是这局里的,虽然只是个管档案的文职,但耳濡目染。
叶青也知道这里头的道道儿深着呢。
刚进来,就是个孙子,师傅让你干啥你就干啥,不让你干的,眼珠子都别乱瞟。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观察,学习,然后……等待机会。
北平城的清晨,空气里还带着点儿凉意。
街边的早点铺子己经支棱起来了,热腾腾的豆汁儿味儿、焦圈儿的油香味儿混在一块儿。
首往人鼻子里钻。拉着黄包车的车夫,挑着担子走街串巷的小贩,还有那刚开门的店铺伙计。
一天的生计就这么开始了。
多门对这一切都熟视无睹,他领着叶青,拐进了一条僻静些的小胡同。
胡同口,有个茶水摊子。
摊子很简陋,就一张小木桌,几条长板凳,桌上摆着几个粗瓷大碗和一个大茶壶。
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奶奶,正坐在小马扎上,旁边还跟着个扎着小辫儿的孙女。
也就五六岁的样子,正蹲在地上玩石子儿。
多门一见这摊子,脚步就停了,径首走过去,一屁股就在长板凳上坐下了。
“来碗茶。”
那老奶奶一看来人是穿着黑皮的警察,浑身一哆嗦,赶紧站了起来。
脸上堆着谦卑又惶恐的笑:“哎,哎!官爷您来啦!”
她手脚麻利地倒了一大碗热茶,双手颤颤巍巍地捧到多门面前:“官爷,您喝。”
多门“嗯”了一声,端起碗,也不怕烫,对着碗口“咕嘟咕嘟”就灌下去大半碗。
然后长长地舒了口气。
叶青站在旁边,看着有点不是滋味。
这老奶奶带着个小孙女,大清早的摆个摊子,挣的都是辛苦钱。
他这个师傅倒好,喝起茶来跟在自个儿家一样。
眼瞅着多门一碗茶见了底,把碗往桌上“当”地一放,抹了抹嘴就要起身。
叶青心里过意不去,赶紧从兜里掏出几枚铜板。
上前一步,轻轻放在了桌上:“老奶奶,茶钱。”
他这一个动作,可捅了马蜂窝了。
那老奶奶一看见桌上的铜板,吓得脸都白了。
手摆得跟摇拨浪鼓似的:“使不得,使不得啊官爷!您千万别这样,您这是折煞我老婆子了!”
说着,她“噗通”一下就要往下跪。
叶青都懵了,赶紧伸手去扶:“老奶奶,您这是干什么!不就是一碗茶钱吗?”
旁边那小孙女也被这阵仗吓坏了,哇的一声就想哭,被老奶奶一把搂在怀里,死死捂住了嘴。
只剩下一双惊恐的大眼睛,怯生生地看着他们。
“嘿,你小子。”
多门一把抓住了叶青的手,顺势就把桌上那几枚铜板给扫进了自己手心。
掂了掂,然后揣进了兜里。
他斜着眼看叶青,脸上带着点儿“你还嫩着呢”的嘲弄:“你干嘛呢?显你钱多啊?”
“不是,师傅……”叶青有点急了,“咱们喝了人家的茶,给钱不是天经地义吗?”
“天经地义?”多门嗤笑一声,指了指那吓得还在哆嗦的老太太,“你问问她,她敢要么?”
他转头对着老奶奶,语气缓和了些。
但那股子官威还在:“老婆子,我问你,这钱你要是收了,我明儿还来不来?”
“不不不!官爷您千万得来!
您天天来!”老奶摇得更厉害了,“老婆子我……我不要钱,不要钱……”
多门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叶青的肩膀,把他拉到一边。
压低了声音,一副“我教你点真东西”的架势。
“瞧见了么?小子,学着点儿。”
他朝着茶水摊的方向努了努嘴,“这条胡同里,那些个地痞流氓、小偷小摸的。
为什么不敢来这儿找麻烦?”
叶青一愣。
“因为我多门,每天都在这儿喝她一碗茶。”
多门慢悠悠地说道,眼神里透着一股洞悉世事的沧桑。
“我喝了茶,不给钱,就代表这个摊子,是我罩着的。懂么?
我要是给了钱,那跟别的客人有什么区别?
那些长了狗眼的玩意儿,一看我跟她两清了,转头就敢来欺负她们孤儿寡母。”
“老太太她不傻,她怕的不是我,是怕我不来。
你今天给了钱,她就怕我明天不来了,那她的摊子就得被人掀了。
你那几枚铜板,是茶钱吗?那是催命符!”
一番话说得叶青哑口无言。
他看着那个依旧战战兢兢的老奶奶,和她怀里那个受惊的小女孩。
再看看自己这位懒散的师傅,心里五味杂陈。
原来……是这样。
这世道的规矩,不是写在纸上的,而是刻在人心里的。
他以为的“公道”,在这里,可能根本行不通。他爹在局里待了一辈子,是不是也明白这些?
那他……又是怎么死的?
叶青的心沉了下去,但眼神却愈发坚定。他必须留下来,必须搞懂这里所有明里暗里的规矩。
“受教了,师傅。”叶青低下头,真心实意地说道。
多门满意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嗯,孺子可教。走吧,巡街去,这才是刚开始。”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在街面上溜达到了中午,才晃晃悠悠地回了局里。
刚一进后院,就看见一个瘦得跟竹竿似的警察迎了上来。
这人脸色蜡黄,眼窝深陷,看着就一副没睡醒的衰样,偏偏走路还带风。
“哎哟,多爷,可算见着您了。”那人一开口,声音尖细,脸上笑得跟哭似的。
多门眼皮一抬:“哭丧棒,嘛事儿啊?见着爷就跟见了阎王似的。”
这人外号哭丧棒,大名叫桑六吉,也是个老巡警了,就是好赌,十天有九天输得当裤子。
所以总是一副死了爹妈的表情。
桑六吉搓着手,嘿嘿一笑,目光在叶青身上打了个转:“多爷,您看,我那片儿最近事儿多。
我手底下那俩人一个拉稀一个告假,实在忙不过来。
您这新收的徒弟,借我使两天呗?放心,不白用,晚上我请喝酒!”
多门一听,脸就拉下来了:“你当我这儿是善堂啊?人说借就借?
我这徒弟刚来,屁股还没坐热呢,规矩都还没学全,跟你出去?万一出了事算谁的?”
“哎哟我的多爷,能出什么事儿啊。”
桑六吉急了,“就是跟着我跑跑腿,壮个胆儿,撑个场面。
您放心,我保证给您囫囵个儿地带回来!”
多门哼了一声,没搭理他,反而扭头看向叶青说道:“小子,你自己说,想不想去?”
叶青心里咯噔一下。
他看着桑六吉那张笑得比哭还难看的脸。
还有那双滴溜溜乱转、透着精明和算计的眼睛,本能地就觉得不对劲。
一个老油条,手下缺人,不去找别的熟手,偏偏来找自己这个第一天上班的菜鸟?
这里头要是没鬼,他把名字倒过来写。跟着这种赌鬼,八成没好事,不是被他卖了当替罪羊。
就是被拉去做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
想到这,叶青心里就有了主意。
他冲着桑六吉恭敬地一抱拳,客气地说道:“多谢桑爷抬举。不过我刚来,什么都不懂。
怕给您添乱。我想着,还是先跟着我师傅,把这巡街的基本功学扎实了再说。”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捧了桑六吉,又表明了态度。
桑六吉脸上的笑容瞬间就僵住了,他没想到这个新来的愣头青敢当面拒绝自己。
他狠狠地剜了叶青一眼,那眼神阴冷得像条毒蛇。
“行,行啊!有骨气!”桑六吉皮笑肉不笑地冲多门拱了拱手,“多爷,您这徒弟,好样的!
说完,他一甩袖子,阴着脸走了。
看着桑六吉的背影,叶青心里也犯嘀咕,看来是把这人给得罪了。
“怕了?”身旁的多门忽然开口。
叶青摇摇头:“不怕。就是觉得,以后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嘿。”多门乐了,伸手在叶青的肩膀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两下,“有爷在呢。
他个哭丧棒能翻出什么浪花来?你小子,刚才那事儿办得不错,有眼力见儿。”
他伸了个懒腰:“行了,别杵着了。过来,给爷捏捏肩膀,站了一上午,累死我了。”
叶青心里一暖,知道这是师傅在给自己撑腰呢。
他赶紧走到多门身后,伸出双手,不轻不重地给他按捏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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