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纸的破洞里，那股混杂着血腥、药草和陈腐染料的气味，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钻进盛明兰的鼻腔。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她想吐。
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一种亵渎生命的、纯粹的疯狂所感到的生理性恶寒。
她看见卫岐那张枯槁的脸上，满是痴迷与陶醉，他手里的针线，灵巧得不似凡人，仿佛那不是在缝合两具冰冷的尸块，而是在创作一件举世无双的艺术品。
“不，还不够……”
“比例不对，筋脉的走向……还是差了一点……”
疯子的喃喃自语，穿透了薄薄的窗纸，每一个字都带着冰冷的寒气。
盛明兰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脚下踩到一截枯枝，发出轻微的“咔嚓”声。
她浑身一僵。
身旁的傅云洛却稳稳地扶住了她，示意她不要动。
他的手很凉，却异常有力。
盛明兰转头，在昏暗的光线下，她看到了傅云洛的侧脸。
没有惊恐，没有恶心。
那双总是藏着无数算计的眼睛里，竟然闪烁着一种近乎于欣赏的光芒。
计划，成了。
这个疯子的表现，比他预想中还要完美。
一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追求所谓“完美作品”的艺术家，最容易被更完美的“作品”所诱惑。
傅云洛松开盛明兰，用口型对她说了两个字。
等我。
然后，他转身，从阴影里走了出去。
他没有选择潜行，没有选择偷袭。
他只是整理了一下自己那身早己起了褶皱，却依旧看得出名贵质料的长衫，挺首了因病弱而微弯的脊背。
然后，他走到了那扇破败的染坊大门前，抬手，堂堂正正地敲响了门。
“笃，笃，笃。”
三声敲门声，在死寂的胡同里，显得格外突兀。
院子里的诡异小曲，停了。
疯子的喃喃自语，也停了。
过了许久，一阵拖沓的脚步声响起。
“吱呀——”
门被拉开一条缝，一只浑浊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门缝里探了出来。
当那只眼睛看到门外站着的傅云洛时，没有丝毫的惊讶或警惕。
转而是一种猎人终于看到朝思暮想的猎物，自己送上门来的狂喜。
“啧啧……”
卫岐拉开了门，他那干瘦的身躯几乎要贴到傅云洛身上，鼻子在他周身贪婪地嗅着。
“七日绝的余毒……还有一股……至纯的阴气……不，是活的……活的阴气……”
他发出满足的喟叹，看傅云洛的样子，根本不像在看一个人。
那是在看一件由无数珍稀材料，经过上天鬼斧神工，才偶然诞生的、独一无二的藏品。
傅云洛任由他打量，脸上没有半分波澜。
“卫先生，我是来求医的。”
他开门见山，仿佛对面不是一个正在缝合尸体的疯子，而是一位悬壶济世的名医。
卫岐怪笑了起来，露出一口黑黄的牙齿。
“求医？
傅家大公子，你这具身体，病入膏肓，神仙难救。
你来我这里，是想让我把你，也变成我收藏的一部分吗？”
傅云洛也笑了，那是一种算计一切的微笑。
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本用油布包裹的药理孤本。
“或许，先生会对我带来的这本‘药方’，更感兴趣。”
他将书递了过去。
卫岐的视线从傅云洛身上，艰难地移到了那本泛黄的古籍上。
他一把夺了过去。
只翻了两页，他那浑浊的眼睛瞬间亮得骇人。
“傅承宗的手稿！《百草异注》的孤本！真的是孤本！”
他的双手都在颤抖，不是因为激动，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贪婪。
但他很快又冷静了下来，或者说，被更大的贪婪压制了。
他“啪”的一声合上书，随手丢在旁边的染缸上，那本足以让天下医者疯狂的孤本，被他视若敝屣。
他的眼睛，重新死死锁在傅云洛身上。
“书是死物。”
“你这个活的‘病例’，比它有趣一万倍。”
卫岐伸出那只指甲缝里满是黑泥的手，几乎要碰到傅云洛脖颈上那若隐若现的黑色血管纹路。
“让我研究你。”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诱惑。
“让我看看，这血脉里的诅咒，和那股至阴的活性能量，是如何在你体内共存的。”
“只要你答应，这株‘雪顶参’，就是你的。”
他转身，从一个暗格里，拿出一个古朴的木盒。
“我不仅给你参，我还能让你，多活几年。”
暗处，盛明兰的心沉到了谷底。
她听到了。
为了活命，他要把自己交给这个疯子，当成研究的器物。
她放在身侧的手，不自觉地收紧。
然而，傅云洛接下来的话，却让所有人都愣住了。
他似乎早就料到卫岐会这么说。
“几年？”
他轻轻摇头，脸上带着一丝悲悯的微笑，仿佛在看一个眼界狭小的孩童。
“卫先生，你的追求，未免太低了些。”
他缓缓开口，每一个字，都带着致命的诱惑力。
“我不仅可以让你研究我。”
“我还可以……把一个比我完美一万倍的‘作品’，送给你。”
“一个能够容纳‘阴珠’，承载其所有力量，却能保持灵智，自身不死的……”
“活体宿主。”
阴珠宿主。
这西个字，如同一道天雷，狠狠劈在了卫岐的天灵盖上。
他整个人都僵住了。
下一秒，他陷入了前所未有的癫狂。
“你说什么？！”
他猛地冲上前，双手死死抓住傅云洛的肩膀，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他的骨头。
“活的宿主？！不可能！
史籍记载，阴珠噬主，宿主必将沦为只知杀戮的阴傀！不可能有例外！”
“例外，就在眼前。”傅云-洛忍着肩膀的剧痛，平静地与他对视。
“她在哪？！”卫岐嘶吼着，唾沫星子都喷到了傅云洛脸上，“她在哪？！带我去见她！”
傅云洛笑了。
“拿到‘雪顶参’，治好另一个人。
三天后，我自然会带你去见那个……完美的‘作品’。”
盛明兰在黑暗中，将这一切听得清清楚楚。
她被当成了一个诱饵，一个筹码，一件可以被交换的“作品”。
一股冰冷的寒意，从心底升起，瞬间蔓延至西肢百骸。
可她又想起了傅云洛在地下暗渠里说的那句话。
“她是我的底线。”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强迫自己去相信那个男人。
相信他这步险棋背后，还藏着更深的后手。
“好！好！好！”
卫岐连说三个好字，毫不犹豫地将手里的木盒，塞进了傅云洛怀里。
为了那个传说中的“完美作品”，一株雪顶参，算得了什么？
就在傅云洛接过木盒的瞬间，卫岐那干瘦的右手小指，微不可查地一弹。
一撮无色无味的细腻粉末，悄无声息地，落在了傅云洛深色的袖摆上。
傅云洛拿到了他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
他转身，毫不留恋地向胡同外走去。
染坊的门口，卫岐站在黑暗里，没有动。
他看着傅云洛消失在拐角的背影，伸出猩红的舌头，轻轻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那张枯槁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扭曲而满足的笑容。
完美的猎物，上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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