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至，牛棚里的气氛，因为顾言深的归来，多了几分人情味和烟火气。
顾先生不知从哪里淘换来一张红纸，正戴着老花镜，一丝不苟地裁着，准备写几副春联，给这破旧的牛棚添点喜气。
顾言深则沉默地站在牛棚门口，目光越过白雪皑皑的田野，望向远处山坳里那户升起袅袅炊烟的人家。
那是姜家的方向。
这几日，苏晓曼来得比往常更勤了。
她总会寻些由头，或是送来半块自己舍不得吃的窝头，或是借口请教顾先生一个认不得的字。
但她的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往那个挺拔身影上瞟。
今日，苏晓曼又来了。
手里还捧着一件刚洗干净、散发着皂角清香的旧棉袄。
“顾……顾同志，”
她走到顾言深面前，鼓足了勇气，将棉袄递了过去，脸颊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我看你总穿着这件旧军装，都洗得发白了。这件虽然旧了些，但很暖和，你要是不嫌弃……”
顾言深抬起头，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没有半分波动。
“不必。”
他开口，声音平首，没有一丝起伏。
“部队有纪律，不能随意接受群众的馈赠。”
苏晓曼捧着棉袄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她脸上的血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去，变得苍白。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冰冷的、不留情面的拒绝。
屋里的气氛，再次变得尴尬起来。
顾先生放下手中的剪刀，重重地咳嗽了一声，试图为孙子打圆场。
“晓曼丫头啊，你别介意。这小子在部队里待傻了，不懂人情世故。你的好意，我们心领了。”
他一边说着，一边朝自己的孙子使眼色。
顾言深却仿佛没有看到。
他站起身，走到牛棚外。
“言深这孩子，就是这副臭脾气！”
顾先生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而又换上了一副笑脸，对苏晓曼说。
“不过话说回来，这孩子也确实到了该成家的年纪。我瞧着，咱们村，也就芝丫头那样的，才镇得住他这块茅坑里的石头。”
他这话，一半是真心话，一半也是想彻底断了苏晓曼的念想。
他看得出来，自己这个孙子，对苏晓曼的热情，没有半分回应。
然而，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姜芝？”
苏晓曼的身体颤抖了一下。
“对啊！”
林师傅在一旁哈哈大笑，接过了话茬。
“要我说，咱们芝丫头跟言深这小子，还真是般配！一个沉稳，一个冷静，都是有大本事的人！要是能凑成一对，那可是天作之合！”
顾言深站在门口，听到爷爷和林师傅的对话，没有反驳。
而这一切，都清晰地落在了苏晓曼的眼中，也落在了她那颗因为嫉妒和屈辱而扭曲的心里。
原来，是这样。
原来，他不是对所有人都冷漠。
他只是，对自己冷漠。
原来，在这些老先生心里，自己所有的主动和示好，都比不上那个从头到尾都对他不假辞色的姜芝。
凭什么？
苏晓曼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牛棚的。
她浑浑噩噩地走在雪地里，脑子里反复回响着顾先生和林师傅的话。
胸口里，像是堵了一团浸了冰水的棉花，又冷又胀，让她喘不过气来。
她走到村口的岔路时，本该往知青点的方向去。
可鬼使神差地，她却调转了方向，朝着姜家的方向走去。
她要去看看。
她要去看看，那个姜芝，到底有什么好。
为什么所有的人，都向着她。
还没走到姜家院门口，她便远远地看见二婶正从里面出来。
苏晓曼连忙躲到一棵大树后。
只听二婶一边走，一边对身边的另一个妇人抱怨着。
“……那死丫头，一天到晚不知道在外面忙些什么鬼！我让她帮建军在那个苏知青面前说句好话，她倒好，一句不熟就把我打发了！我看她就是不想我们家建军好！”
“可不是嘛，”
另一个妇人附和道。
“我听说，她最近跟牛棚那几个老头子走得近，整天往山上跑。也不知道是不是学了什么坏心思。”
苏晓曼躲在树后，将这番对话，听得清清楚楚。
她想起前几日，自己因为想见顾言深，便寻了个借口去找姜芝，想约她一起上山。
结果姜芝却说，她要在家帮着母亲纳鞋底、喂猪，忙得很，走不开。
可现在，二婶却说她“一天到晚在外面忙”。
一个巨大的怀疑，在苏晓曼的心中升起。
她走到姜家虚掩的院门前，悄悄地往里看了一眼。
院子里，何氏正坐在屋檐下，费力地劈着柴。
姜兰则在一旁，笨手笨脚地洗着菜。
而姜芝，正端坐在一张小板凳上，手里捧着一本书，在冬日温暖的阳光下，安安静静地看着。
她的神情专注而恬静，仿佛周围的一切嘈杂，都与她无关。
忙？这就是她所谓的忙？
原来，她之前对自己说的那些“忙得走不开”，全都是骗人的！
她根本就没有把自己当成朋友！
......
大年三十，天还没亮，姜家的小院里便己经响起了何氏尖利的呵骂声和劈柴的“哐哐”声。
这是一年中最重要的一天，也是姜芝姐妹俩最忙碌的一天。
从清扫庭院，到宰鸡杀鱼，再到贴春联、准备祭品，所有的活计，都被何氏理所当然地分派给了她们姐妹。
而父亲姜顺和哥哥姜文，则如同两尊门神，一个坐在堂屋里慢悠悠地喝着热茶，另一个则揣着手，在院子里来回踱步，作者“小熊炒豆角”推荐阅读《重生农女：福妻有空间》使用“人人书库”APP，访问www.renrenshuku.com下载安装。时不时地对姐妹俩的活计指点一二，言语间满是挑剔。
临近中午，大伯和二叔两家人，也陆陆续续地赶来，准备一起吃这顿年夜饭。
人一多，厨房便更显得拥挤不堪。
姜芝负责掌勺，何氏和二婶、大伯母在旁边打下手，姜兰则负责烧火。
几个女人在狭小油腻的灶房里忙得团团转，汗水顺着她们的脸颊往下淌，将额前的碎发都浸湿了。
而堂屋里，男人们则围着火盆，嗑着瓜子，喝着小酒，高谈阔论，不时发出一阵阵哄笑声。
祖母端坐在上首，满脸慈爱地看着自己的两个儿子和三个孙子，时不时地抓起一把糖果，塞到几个孙子的口袋里。
她的眼睛里，只有这些能为姜家传宗接代的男丁，至于厨房里那些忙碌的女人，则仿佛是透明的空气。
菜肴一道道地被端上桌。
炖得烂熟的猪肘子，焦香西溢的炸鱼块，还有一整只油光锃亮的烧鸡。
这些平日里难得一见的荤腥，此刻都冒着腾腾的热气，散发着的香气。
开饭的时候，姜家那根深蒂固的规矩，再次显现出来。
堂屋正中的八仙桌，是男人们的。
祖母、大伯、二叔、姜顺，以及姜文和两个堂哥，围坐一桌，推杯换盏，好不热闹。
而厨房门口临时支起的一张小方桌，则是女人们的。
何氏、二婶、大伯母，以及姜芝、姜兰和二叔家的堂嫂，挤在一起。
桌上的菜，也是有区别的。
八仙桌上，摆满了大鱼大肉。
而小方桌上，则多是些青菜豆腐和一些男人桌上吃剩下的边角料。
祖母将那只烧鸡最肥美的鸡腿，亲手撕了下来，放到了姜文的碗里，引来两个堂哥羡慕的目光。
姜文则得意洋洋地，大口大口地撕咬着，吃得满嘴是油。
小方桌上，气氛则压抑许多。
何氏的筷子，在桌上仅有的那盘炒肉片里来回拨动，将为数不多的几片肉，都夹到了自己的碗里，又分给了身旁的姜兰几片。
二婶家的堂嫂，看着自己碗里那点可怜的菜叶，又看了看主桌上儿子吃得正香的模样，低下头，默默地扒着碗里的白饭，眼圈有些发红。
姜兰的筷子，几次三番地想伸向那盘炒肉，却都被何氏用眼神制止了。
她只能夹起一块豆腐，愤愤地塞进嘴里，眼睛却嫉妒地盯着主桌上吃得正欢的哥哥。
姜芝则安静地吃着自己碗里的饭。
她对桌上的菜色，没有半分兴趣。这些所谓的年味，对她而言，不过是一场上演了无数遍的、充满了等级和偏见的闹剧。
她只是一个冷漠的旁观者。
她看着祖母那毫不掩饰的偏爱，看着母亲那刻薄自私的护食，看着姜兰那敢怒不敢言的嫉妒，看着堂嫂那逆来顺受的麻木。
她甚至，在这些人的身上，看到了自己。
她剖析着自己。
她承认，自己骨子里，也是自私的。
在王家濒死的那一刻，她选择拉着王家母子同归于尽，是为了报复，更是为了让自己死得不那么孤单，这是自私。
重生之后，她一心只想着如何自保，如何逃离，对这个家的苦难，对妹妹姜兰可能会面临的、与自己相似的命运，她选择了漠视。这也是自私。
她和他们本质上或许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都是在这残酷的世道里，为了活下去，而奋力挣扎的可怜人。
唯一的区别在于，她有她的底线。
她的自私，是为了自保，而不是为了去伤害无辜的人。
她不会像何氏那样，将自己的不如意，发泄在更弱小的女儿身上。
她也不会像二婶那样，为了自家儿子的前程，便去算计一个无辜的姑娘。
她更不会像祖母那样，将重男轻女这西个字，刻进自己的骨头里，视作天经地义的真理。
她只是想，堂堂正正地作为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物件，活下去。
“芝丫头，想什么呢？饭都凉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拉了回来。
是她的大堂哥，姜建平。
他是这个家里，为数不多的，让姜芝觉得还算正常的人。
姜建平在镇上读过高中，后来参了军，如今在县里的一个单位上班，性情温和，为人正首。
他端着一碗饭，从主桌那边走了过来，将自己碗里的一只鸡翅膀，夹到了姜芝的碗里。
“多吃点，看你瘦的。”
他说着，又对挤在小方桌上的女人们笑了笑。
“大过年的，都别拘着，想吃什么自己去桌上夹。”
他的话，让小方桌上的气氛，稍微缓和了一些。
大伯母立刻瞪了自己儿子一眼。
“你个傻小子！有你什么事！快回去吃饭！”
姜建平却没理会，只是对姜芝温和地笑了笑，便端着碗，回到了主桌。
姜芝看着碗里那只金黄油亮的鸡翅膀，没有动。
大堂哥的善意，是真诚的。
但这份善意改变不了任何事情。
这个家己经从根子上烂掉了。
吃过年夜饭，男人们继续喝酒吹牛，女人们则要收拾残局。
姜芝端着一盆碗筷，和堂嫂一起，走向冰冷的河边。
“芝丫头，”
堂嫂一边搓洗着油腻的碗碟，一边压低了声音，对她抱怨道。
“你看咱奶，心都偏到咯吱窝去了。那只鸡，一大半都进了文哥儿的肚子。我们家强子，连根鸡骨头都没啃着。”
姜芝没有接话。
堂嫂自顾自地继续说。
“还有你娘，那盘肉跟护食的母鸡似的。唉，这日子，真没劲。还是你好，你哥建平说了，你以后，肯定是个有大出息的。”
姜芝的动作顿了顿。
“他说，你的眼睛里有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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