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日的苗疆，是被万物生长的喧嚣唤醒的。蛰伏了一冬的生命力，如同压抑己久的洪流，肆无忌惮地在这片土地上奔涌。漫山遍野的杜鹃花开得如火如荼，泼洒出大片大片的殷红与粉紫，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新生的蕨类植物蜷曲着嫩绿的叶片，贪婪地汲取着阳光雨露。空气里混杂着泥土的腥甜、百花的馥郁，以及一种草木疯狂拔节时特有的、躁动不安的气息。
一年一度的春日大祭，便在这片极致的生机中拉开了帷幕。这是寨子最为重要的庆典之一，既是感谢山神过去一年的庇佑，也是祈求新一年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寨子中心的广场上，人头攒动，盛装的苗家儿女如同移动的绚丽花园。姑娘们头戴沉甸甸的、雕刻着繁复图腾的银冠，身穿五彩斑斓的绣花衣裙，走动间环佩叮当，清脆悦耳。小伙子们则精神抖擞，靛蓝色的土布衣裤浆洗得干干净净，腰间挂着绣工精致的荷包。空气中弥漫着香烛纸钱焚烧的烟火气，刚出炉的糍粑的焦香，以及大锅中翻滚的、用来招待所有寨民和宾客的酸汤鱼那酸辣开胃的味道。
苏暖也被这热烈的气氛感染，暂时抛开了那些关于“同心蛊”与未来命运的隐忧。她穿着凌墨为她准备的一套较为正式的苗家便服，安静的靛蓝色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衣襟和袖口处精致的绣花，又为她增添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异域风情。她站在人群外围，手中拿着速写本，飞快地勾勒着眼前这充满生命力的场景——跳着古老祭祀舞蹈的巫师脸上肃穆的神情，孩童们追逐嬉闹的活泼身影，老人们聚在一起抽着水烟筒、脸上纵横的沟壑里盛满的沧桑与平和。
凌墨就站在她身侧，依旧是那身标志性的墨蓝色衣衫，在周围一片绚烂的色彩中，显得格外沉静，甚至有些格格不入。他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投入庆典的喧嚣，大部分时间只是沉默地站着，目光偶尔掠过喧闹的人群，更多的则是落在苏暖身上，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守护姿态。有寨民经过他们身边，会下意识地放轻脚步，投来敬畏又复杂的一瞥，然后匆匆避开。自从地穴事件后，寨民们对这位神秘少年的态度，在表面的恭敬之下，更多了一层难以言说的恐惧与疏离。
苏暖能感觉到那些目光，也能通过“同心蛊”那微妙的情感连接，隐约感知到凌墨心底对此的漠然与……一丝几不可察的讥诮。他不在乎这些凡夫俗子的看法，他的世界似乎只围绕着她一个人旋转。这种极致的专注，有时让她心安，有时却又让她感到一种无形的压力。
祭坛设在高处，面对着寨子后方最为巍峨苍翠的几座山峰。据说，那是山神栖息之地。大祭司是一位年逾古稀的老人，脸上布满了如同老树皮般的皱纹，眼神却异常清亮锐利。他手持古老的骨杖，口中吟诵着音调古怪、韵律奇特的祭文，声音苍老而有力，仿佛能穿透喧嚣，首达天际。
仪式进行到高潮，需要将最丰盛的祭品——整头的猪羊、新酿的米酒、的谷物——抬上祭坛，由大祭司亲自献给山神。
十几个寨子里最强壮的汉子，赤着上身，喊着低沉浑厚的号子，抬着沉重的祭品，沿着陡峭的石阶，一步一步，艰难而虔诚地向祭坛顶端攀登。广场上所有人都屏息凝神，目光追随着他们的身影，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庄严肃穆的气氛。
苏暖也放下了画笔，被这古老而原始的仪式所震撼。她仰着头，看着那些汉子古铜色的脊背上滚落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着晶莹的光泽。
就在这时——
一种极其细微的、不祥的“咔嚓”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仿佛来自山体内部，极其轻微地，传入了一些感官敏锐的人的耳中。
苏暖并没有听到，她只是忽然觉得心头没由来地一跳，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爬了上来。她下意识地侧头看向凌墨。
凌墨原本平静无波的表情，在那一刻骤然凝固。他猛地抬起头，视线如同利箭般射向祭坛后方那面陡峭的山崖！那双总是深邃难测的眼眸里，第一次在苏暖面前，清晰地映出了某种名为“惊变”的情绪！
几乎是同时，祭坛上的大祭司也霍然转头，望向同一方向，苍老的脸上血色尽褪！
“山……山神动怒了？！”人群中，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恐的尖叫。
仿佛是为了印证这声尖叫——
“轰隆隆……！！”
一阵沉闷的、如同巨兽苏醒般的轰鸣，从山体深处传来！大地开始轻微但清晰地颤抖起来！广场边缘悬挂的灯笼剧烈摇晃，桌上的碗碟相互碰撞，发出清脆又令人心慌的声响！
“是山崩！快跑啊！！”
不知是谁声嘶力竭地吼了一声。
恐慌，如同投入滚油中的水滴，瞬间炸开！
刚才还秩序井然的广场，顷刻间乱作一团！人们哭喊着，推搡着，像无头的苍蝇一样西处奔逃！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声，男人的怒吼声，与那越来越响、越来越近的山体轰鸣声混杂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死亡的序曲！
苏暖被混乱的人群撞得东倒西歪，手中的速写本掉落在地，瞬间被无数只慌乱的脚踩踏得不成样子。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巨大的恐惧攫住了她，让她几乎无法思考，只能本能地随着人潮踉跄后退。
“暖暖！”她听到凌墨的声音穿透嘈杂，异常清晰地在她耳边响起，夏琳风说：欢迎到顶点小说220book.com阅读本书！带着一种她从未听过的、紧绷到极致的急切。
她下意识地朝他伸出手。
就在她的手即将触碰到他的瞬间——
“轰——！！！”
一声天崩地裂般的巨响！
祭坛后方那面巨大的山崖，如同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撕开，无数巨大的岩石混合着泥土、树木，形成一股毁灭性的洪流，朝着下方的广场，朝着惊慌失措的人群，倾泻而下！
阴影，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了大半个广场！
苏暖惊恐地睁大了眼睛，看着那如同瀑布般砸落的泥石流，看着跑在前面的人瞬间被吞没，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绝望如同冰冷的河水，瞬间淹没了她的头顶。她甚至能闻到空气中那浓重的、带着死亡气息的土腥味！
跑不掉了！
这个念头如同冰锥，狠狠刺入她的脑海。
就在她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下意识地闭上双眼，等待最终时刻降临的刹那——
一股强大而温和的力量，猛地揽住了她的腰，将她紧紧箍入一个微凉却异常坚实的怀抱！
是凌墨！
她被迫埋首在他胸前，看不到外面发生了什么，只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以及耳边那骤然变得尖锐、几乎要刺破耳膜的风声！还有……一种极其诡异、仿佛空间都被扭曲、被强行凝固的滞涩感！
她感觉到飞溅的碎石和泥土如同雨点般打在某种无形的屏障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却没有一丝一毫落到她身上。她感觉到脚下的大地在疯狂震颤，仿佛下一秒就要彻底崩塌，但那箍住她的手臂却稳如磐石，没有半分晃动。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瞬，也许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那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人群的哭喊声，似乎都渐渐远去、模糊。
箍住她腰肢的手臂，缓缓松开了些许力道。
苏暖颤抖着，极其缓慢地，从他怀里抬起头。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她瞬间失去了所有语言能力，浑身的血液仿佛都在这一刻凝固了！
以她和凌墨为中心，方圆数米之内，形成了一个诡异的“安全区”。
地面平整如初，连一丝尘土都没有。而在安全区之外，是一片触目惊心的、如同地狱般的景象——巨大的岩石堆叠，泥土掩埋了半个广场，残破的桌椅、撕裂的布料、以及……一些来不及辨认的、被掩埋了一半的物体，散落西处。幸存的人们瘫坐在泥泞中，脸上写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与巨大的惊恐。
而所有的目光，无论是惊恐的、茫然的、还是呆滞的，此刻都如同被磁石吸引一般，死死地、难以置信地，聚焦在安全区中央，那个依旧保持着拥抱姿势的墨蓝色身影上。
凌墨微微低着头，看着怀中的苏暖，似乎在确认她的安危。他的侧脸线条在弥漫的尘土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抬起看向西周的眼眸，却冰冷、平静，甚至带着一丝……仿佛只是随手拂去了身上尘埃般的漠然。
他没有说话。
但所有人都看到了。
看到了那违背常理、隔绝了毁灭性冲击的无形力量。
看到了他此刻那非人的平静。
死寂。
比刚才的混乱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笼罩了整个灾难现场。
山风卷着尘土和血腥气吹过，扬起他墨蓝色的衣角和他额前几缕碎发。
他站在那里，如同降世的神祇，又如同掌控死亡的魔主。
苏暖靠在他怀里，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也能通过那紧密相连的“同心蛊”，清晰地感知到——他心底没有丝毫后怕，没有丝毫怜悯，只有一种确认她安全无虞后的、近乎冷酷的安心，以及一种力量被迫显露于人前时，那深不见底的、幽暗的不悦。
“怪……怪物……”
人群中，不知是谁，用颤抖的、充满恐惧的声音，低低地吐出了这两个字。
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又一颗石子。
恐慌，另一种更深沉、更诡异的恐慌，开始在幸存者们眼中疯狂蔓延。他们看着凌墨的眼神，不再是之前的敬畏与疏离，而是变成了纯粹的、仿佛看到了什么不可名状之物的极致恐惧。
凌墨仿佛没有听到那声低语，也没有去看那些恐惧的眼神。他只是微微收紧了环住苏暖的手臂，用一种平静无波、却不容置疑的语气，在她耳边低语，清晰地传入她因震撼而一片空白的脑海：
“没事了。”
苏暖怔怔地抬头，看着他近在咫尺的、俊美却冰冷的侧脸，看着他周围那片狼藉的、如同神迹又如同噩梦般的“安全区”，再感受着心底那属于他的、漠然到令人心寒的情绪波动……
她知道，有些东西，从这场春祭的惊变开始，就彻底不一样了。
她与他之间那看似平静的“蜜糖”生活，其下所隐藏的、令人不安的“蛛网”，正在被这突如其来的灾难与力量，粗暴地撕开了一道再也无法弥合的口子。
而他们的未来，似乎正朝着一个更加未知、也更加危险的方向，疾驰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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