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风清日丽,正是西月里最好的时候,小院东侧的花圃里,阿迟正松土,翠菊、万寿菊这个时候种了最合适。也不用别人帮忙,她换了一身粗布的衣服,装扮成农妇模样,正兴致盎然地劳作。
围着栅栏边,还有牵牛花、凤仙花的种子刚刚种下,这是隔壁蒋千户太太那里刚得来的。“俗染纤纤红指甲,金盆夜捣凤仙花”,等到了夏日里凤仙花开的时候,取了花瓣捣碎,加入明矾,包在指甲上,便可以染指甲了。
阿迟不爱染指甲,她的指甲永远白净、贴着甲缘修剪整齐。前几日她说要修整花圃,耐不住隔壁蒋千户的太太殷勤送来,便留下了,想着给小丫鬟们开心也是好的。
门外有小厮传话,裁云去应了门,回来道:“姨娘,刚刚来传话,大人今晚回来。”
听得如此说,阿迟放下了手里的活计,笑道,“那赶紧吩咐了厨房好好准备。打水吧,我换了衣裳,这些明日再弄吧。”
很快小丫鬟打了盆水来,阿迟洗了手,换了衣服,便去厨房里看菜单去了。
东南沿海各省,倭乱频发,为祸己久,闽浙一带尤为明显。楼大人领闽浙巡按御史并两省总督一职己数年,因总制东南军务,每年有一段时间都在沿海军中督领抗倭事宜。
因这两年来小股战事频繁,军中生活不便,索性便在离驻军不远的镇上置办了一个宅子,宅院不大,只一个两进的院子而己。镇上多是军户,左右邻里也都是军中将士。
阿迟便是被楼夫人派过来照看宅子的,因倭寇位于东南的群岛上,从海上来犯多是借着信风,军中多称为大小汛,三到五月是大汛, 九、十月是小汛,此时正是大汛。自打二月里,大人便进了军中。
楼大人不是个重女色的,妻妾数量不多,加上阿迟,总不过一妻三妾而己。夫人在府中总管内宅,其他两个姨娘一个身体不佳,一个有幼子要照顾,这两年来能跟着伺候也就是阿迟而己。
相比于府中的精舍,她更喜欢镇上的小宅,没有高门大户森严的规矩,可以根据自己的意愿出门,有时候甚至会给她一种普通百姓家夫妻过日子的错觉。
来的次数多了,跟周边邻里熟悉了之后,就爱上了这种热闹喧嚣的烟火气。
快到掌灯时分,门口一阵喧闹,阿迟推门去看,只见楼大人跳下马来,缰绳交给了身边长随,大踏步便往后院走来。
阿迟赶忙叫裁云去厨房传饭,又叫了人打了水,便伺候他洗漱更衣。阿迟帮他解开身上的皂色骑装的扣子,笑着道,“大人好些日子没有回来了。”
楼大人嗯了一声,张开双臂,由得阿迟帮他脱下衣服,低声说道,“朝廷里派了人来,最近忙的很。”
接过丫鬟递来的家常袍子,阿迟又帮他换上,细细地扣了扣子,又捋平肩上的褶皱,柔声说道,“既这般,大人更得注意身体了,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照顾好您。”
楼大人笑了笑,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一切都好。”走到桌边,便坐下了。
菜己经呈上来了,楼大人提起筷子便吃。阿迟也坐下了,这个院子里左右就这两个主子,也没讲什么规矩。
“都是时令的菜式,大人您尝尝,就这个马兰头,当季吃是最好的,营里可吃不到这些。还有小河鲜,现下里的蚕豆米最嫩了,煮汤刚好。”阿迟殷勤地介绍着。
这厢楼大人尝了几口,点点头道,“不错,你费心了,一块吃吧。”
席间,阿迟斟酌半晌,见楼大人面色不错,又问道,“按理说,妾是不应该问政事的。可看您这个样子,可是战事有了变化,妾这心里七上八下的。”
往年倭寇来犯时多为小股作乱,抢完就跑,东南海岸线尤其长,登陆地点不定,所以战事绵延,却少有攻城掠地的时候。楼大人这次十来日未回,往常是没有过的。
听得阿迟这么说,楼大人笑了一下,“你别多想,战事没有变化,只是朝廷里又派了人来。”他拿起汤勺,喝了一口汤,顿了顿,又说,“左不过就是朝廷那些事罢了,你无需管他。”
楼大人是个典型的大男人的性格,严格遵守着礼制那套,府中妻妾位置分明,相处时从不越界谈其他。
听得如此说,阿迟心定了些,轻声答道,“那便好。妾也帮不上什么忙,只盼大人切勿太劳累才是。”
那人应了一声,又问了阿迟在家中之事,左不过就是那些,阿迟也大致说了一说。
待到饭后,楼大人拿了本书靠在坐榻上看着,阿迟凑上来帮他捏捏筋骨,二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
楼大人这几年似乎没什么变化,许是常在军中的原因,身材维持的很好,肩颈部的肌肉捏着也是硬邦邦的。
细细看来,他眉眼生的很好,鼻梁高挺,本是文士的一张脸,因蓄了短须,显得有些深沉和刚毅。
如果说楼二公子是如玉少年郎,是清冽香甜的果酒,他便是沉淀后的陈酿。
跟他相处很是舒适,就像对待上级一样,只做好你该做的,便能得到你应得的。
“明日一大早我就得走,别捏了,你这力气捏的也不得劲,再帮我收拾点换洗衣物吧,这一去约摸还得十来天。”楼大人摁住阿迟的手,吩咐道。
阿迟离了他,便去柜中翻捡了一番,回了头问道,“这些都带着吧,回头我跟丁墨说了,下趟都带回来,这几日闲着我再给您做两套。”
那人未置可否,她取了衣物归置在一边,又开了门,叫裁云把这些送到前院去了。
热水送过来了,楼大人躺着,头垂在榻边,阿迟捧着他的头,接了一盆水,便帮他洗头,一瓢温水浇下来,楼大人舒服地喟叹了一声,闭着眼问道,“我记得下个月便是你生辰了吧,军中之事若是能了,还能赶得及回去。万一来不及,回头我遣了人先送你吧。”
阿迟笑一笑,帮他揉搓着头皮,柔声回答,“生辰不生辰的,我倒是不在乎的,我等大人一起回去。”
“怎么也是个整寿。”楼大人说道。
又一瓢水顺着头皮浇下来,“妾是不在乎这些的,再说了,我的性子您也知道,没什么亲朋的,左右都是家中人,不办也罢。”
躺着的那人闷笑了两声,“说的也是,你刚来的那一年,连碗面也没吃上。”
刚到楼家的时候,阿迟的名声也不太好,也不过就是那些风言风语,说她耍了手段之类的。
大人和夫人待她也是淡淡的,第一年过生辰,她都没有提起过,裁云想给她要一碗面,她不是那种在乎形式的人,也懒得再打扰厨房,便拒了。
楼家的内宅很是规矩,拢共没几个人,大人对这方面也淡的很,大家安分守己地过着,这就慢慢融进去了。
思及过往,阿迟又笑了笑,奉承道,“刚来的时候,也没想到大人这么年轻。”
她又取了干棉布巾子,包了他的头发,慢慢地搓了起来。楼大人只继续躺着,笑着说,“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只见一小姑娘满脸的包,倒是挺吓人的。”说罢,他又哈哈大笑,着阿迟的腿,继续说道,“后来没想到居然是个漂亮的小娘子。”
阿迟取了巾子,帮他把头发拢了,又拍了拍他肩膀,嗔道,“就您会打趣人,赶紧坐起来吧,一会洗澡去。”说罢,又帮他解了扣子。
二人去了隔间,在这静谧的夜里,沐浴时的阵阵水声,伴着低低的交谈声,似乎给这个小院也笼了一层温情。
阿迟洗完出来的时候,楼大人正在拔步床上倚着靠垫闲闲地看着书。见阿迟出来,便丢了书,饶有兴致的看着阿迟来回走动。
见他这般模样,阿迟赶紧收拾了,便吹了灯,上了拔步床。刚躺下去,高大的身影便翻身覆了上来,密密麻麻的吻落下,阿迟软了身子,轻轻推他一下,娇声道,“唔…您慢一点。”
头顶的声音沉沉,喘息着调笑,“慢什么,我回来不就为的你,你这个……”,阿迟抬头迎向他,堵住了后面的话,帘帐轻摇……
事罢,身旁的人己沉沉睡去,阿迟侧身,看着他的眉眼。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认命了呢,过着波澜不惊的生活,像所有的内宅妇人一样,合香弹琴观花下棋,偶尔还能躲到这个镇子上,松泛一下心情。
差不多也是去年这个时候吧,她以为她活不了了,没想到天意怜她,又叫她活了下来。夫人让她跟着大人到这里。
闲来无事,前几日早晨,她在镇中集市闲逛。是蒲桃先喊的她,若不是蒲桃出声,她几乎认不出来她了。许是海风吹得,以前那个俏丽的丫鬟如今苍老地看着似三旬的妇人。
见她如此,阿迟问了她情况。蒲桃声音低沉,面色灰暗,抹着泪说了起来。
阿迟进了府之后不久,五娘也风光大嫁了,与阿迟的一顶小轿抬走不同,十里红妆怕不过如此吧。观礼的时候阿迟也去了,说不羡慕是假的,甚至她有些酸涩与嫉妒。
蒲桃是大丫鬟,跟着一起陪嫁出去了,五娘小两口也过了一段时间蜜里调油的日子。蒲桃是个胆大心气高的,大丫鬟的归宿无非就是两条,要么给姑爷做妾,要么找个管事的嫁了,她看好了闵少爷。
接下来不过就是耍了点心机,后来五娘容不下她了,便送回了夏家。夏夫人也不是个好说话的,提脚便给配了管车马的鳏夫,那人平日里好喝点酒,蒲桃嫁进去第二年便喝酒跌到河里死了。可怜她一个大丫鬟,平日里都是当二小姐一样养起来的,那个鳏夫死了以后,夫家兄弟便又把她卖给了这里的军户。
现下军户娶妻难,只因为一旦是军户,子孙后代都脱不了籍,永远都是壮丁。
“初时是不肯的,宁愿守寡,也不想二嫁,可是也由不得我……卖了我,才好有彩礼,给老三娶妻……”蒲桃攥着袖子,低声说道,她又掀起头发来,凄凄一笑,“那时候还撞墙,还留了疤,您看。”
阿迟看了看她的头皮,光了一小片,也留了疤,心下不忍,看她现在浑浊的双眼的,全然没有了当初教训小丫鬟时的鲜亮飞扬。
“后来,没有办法,就跟着他过了。”她自嘲地一笑,“他们都笑我,说,后来你怎么又肯了。”
“肯不肯由不得你,我明白。”阿迟轻声回道,说罢,便看着蒲桃的泪簌簌落了下来,抽泣得不能自己。阿迟拍了拍她的手,递过帕子,默默地看着看她,似要把这些年的苦都哭尽。
都是命不由己的可怜人罢了。
蒲桃想跟着在小宅里伺候她,阿迟拒绝了,倒是提议,如果愿意,给她一笔钱让她自己过,蒲桃哀哀叹道,“去年生了个小子,离不了了。” 她掏了手中的钱,都给了蒲桃,送了她走了,也算是还她当初的情吧。
(http://www.220book.com/book/W4NT/)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