旺角旧式唐楼的晚饭时间，总裹着股黏糊糊的烟火气。楼梯间飘着邻居家的咸鱼香，苏嘉欣家的小客厅里，吊扇叶子积了点灰，转起来带着轻微的嗡嗡声，把餐桌上龙利鱼的鲜气吹得满屋子都是 —— 妈妈今天特意早起去街市买的鱼，蒸得嫩极了，还煲了西洋菜猪骨汤，汤面上浮着层薄薄的油花，都是苏嘉欣爱吃的，可她手里的筷子戳着米饭，半天没送进嘴里，目光总往桌角的手机飘。
“嘉欣，多喝点汤，补补脑子。” 妈妈把盛好的汤推过来，瓷碗边缘沾着点饭粒，她随手用围裙擦了擦，“你爸今早五点去的街市，挑了最靓的猪骨，熬了三个钟，骨头都炖酥了。”
苏嘉欣 “嗯” 了一声，拿起汤勺抿了一口。汤很鲜，西洋菜的清苦刚好中和了肉的油腻，可她没尝出什么味道 —— 手机震了一下，是班级群里林子轩发的合照。上周去维多利亚公园搞活动的大合照，几十个人挤在草坪上笑，她站在中间，旁边是陈耀南。他比周围的同学都高半个头，微微弯腰凑在镜头前，耳朵有点红，嘴角的笑很腼腆，和平时在课堂上皱着眉问 “这道题怎么解” 的样子，没一点两样。
她刚想点 “保存”，爸爸突然伸过手，把手机拿了过去。苏爸爸是个电工，指甲缝里嵌着洗不掉的黑油泥，袖口磨出了毛边，还沾着点电线的铜丝。他眼神不太好，平时看报纸都要戴老花镜，这会儿没戴，只能眯着眼，手指在屏幕上划了两下，放大的时候手有点抖，最后把画面定格在陈耀南身上，眉头慢慢皱起来，像拧成了疙瘩：“这个男生是谁？看着比你们大不少啊，身板也太壮了。”
“他叫陈阿南，转学生，从铜锣湾来的，成绩…… 正在进步。” 苏嘉欣赶紧解释，手指抠着桌布的边角，把格子纹的线头都抠松了 —— 她知道爸爸最忌讳社团的人，去年那事，他到现在都没放下。
“陈阿南？” 苏爸爸的手指在屏幕上点了点，力道有点重，像是要把屏幕戳破，“我怎么看他有点眼熟？是不是上个月尖沙咀那场冲突，新闻里扫到的那个？就是穿黑 T 恤，站在最前面的那个。”
“爸！你别乱说！” 苏嘉欣急着要抢手机，胳膊肘不小心撞到了汤碗，汤洒了一点在桌布上，“他就是个普通学生，平时很安静，还帮子轩挡过校外混混呢！上次食堂有人抢子轩的钱，他站在那里，一句话没说就把人吓跑了！”
“普通学生？” 苏爸爸把手机往桌上一放，声音一下子沉了下来，手里的筷子 “啪” 地落在碗沿，发出清脆的响。楼下传来收废品的喇叭声 “纸皮塑料瓶卖唔卖”，刚好飘上来，又很快消失，客厅里的空气一下子僵了，连吊扇的嗡嗡声都显得格外响，“你忘了去年那伙高利贷是怎么找上门的？去年中秋前，那些人凌晨来敲门，用红漆在门上写‘欠债还钱’，字写得又大又丑，你妈吓得抱着你哭，我拿着扳手站在门口，连门都不敢开！警察来了又怎么样？说那些人是社团马仔，没证据也抓不了，最后还不是要我们自己凑钱还债？”
苏妈妈手里的抹布停在碗上，赶紧走过来，拉着苏嘉欣的手 —— 她手心暖暖的，还带着刚洗过碗的湿意，小声劝：“阿强，孩子还小，不懂这些，你别这么大声，吓着她了。嘉欣知道分寸，不会跟不三不西的人来往的。”
“知道分寸？” 苏爸爸没理妻子，眼睛盯着苏嘉欣，血丝很明显 —— 这两年为了还债，他每天多接两单活，晚上回来腰都首不起来，鬓角的白头发也多了不少，“你知不知道社团的人最会装？上次那些高利贷，上门的时候还笑着说‘只是来谈谈’，结果呢？把我们家的电表都砸了，害得我们家停了三天电！这个陈阿南，你看他的身板，比你哥还壮，哪像个高中生？指不定是社团里混不下去，装成学生躲风头的！”
苏嘉欣攥紧了筷子，指节发白。她想反驳，想说起上次一起做校园文化墙，陈耀南把 “负责画图” 的同学叫 “前锋”，“负责写字” 的叫 “后勤”，安排得清清楚楚，连谁带胶水谁带剪刀都记在纸上，一点都不像是爸爸说的 “社团马仔”；想说起他问数学题时，连 “合并同类项” 都要问好几遍，草稿纸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线条，还不好意思地挠头说 “我是不是太笨了”；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 她记得去年爸爸还债后，体重掉了十斤，有次接电线时从梯子上摔下来，膝盖肿得像馒头，还是咬着牙去干活。
“爸，他真的不是……”
“我不管他是不是！” 苏爸爸打断她，拿起汤碗喝了一大口，汤太烫，他皱了皱眉，却没放下碗，声音里带着点疲惫，“你必须离他远点，不准跟他一起复习，不准跟他说话，下次班级活动也别跟他站一起。你要是敢不听话，我就去学校找你们班主任，把他的情况跟老师说清楚 —— 就算让你转学，我也不能让你跟那些人扯上关系！”
“爸！你怎么能这样？” 苏嘉欣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蹭出刺耳的响，楼上的小孩刚好在跑，楼板发出咚咚的响，和她的心跳混在一起，“他没做错什么，你不能因为自己的经历就否定别人！我们一起做文化墙，一起复习，他连脏话都没说过一句！”
“我是为了你好！” 苏爸爸也站了起来，胸口微微起伏，他想伸手拍桌子，可看到苏嘉欣红着眼圈的样子，手又缩了回去，“我不想你跟那些人扯上关系，万一被缠上，我们家承受不起第二次！你妈身体不好，去年受了惊吓，到现在晚上还会做噩梦；你哥在深圳打工，每个月寄回来的钱都不够还债，你要是出点事，这个家怎么办？”
苏妈妈把苏嘉欣拉到身边，拍着她的背，小声哄：“嘉欣，听你爸的话，他也是怕你受伤。先吃饭，饭都凉了，有话我们慢慢说，啊？”
苏嘉欣看着爸爸鬓角的白头发，又看了看妈妈眼角的细纹，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难受得厉害。她没再说话，拿起手机，点开相册 —— 刚存的合照还在，她手指在删除键上顿了三秒，屏幕映着她红着眼圈的样子，最后还是按了下去。照片一下子没了，像心里少了块东西，空落落的。她默默坐下，拿起筷子扒饭，眼泪掉在碗里，她赶紧用汤勺搅了搅，假装是汤洒了，嘴里的饭没嚼几下就咽下去，涩得她喉咙发紧。
晚饭过后，苏嘉欣回了房间。她的房间很小，墙上贴满了港大的宣传海报，边角都卷了起来 —— 那是她去年特意去港大拍的，每张都用透明胶贴得牢牢的。书桌上堆着厚厚的练习册，最下面压着一张纸 —— 是上次和陈耀南、林子轩一起做文化墙的分工表，陈耀南的字有点歪，却写得很认真，在 “苏嘉欣负责写字” 后面画了个小小的星星，还涂成了黄色。
她把纸抽出来，指尖拂过那个星星，黄色的马克笔有点掉色，沾在她的指腹上，像一点微弱的光。爸爸的警告像根刺，扎在她心里 —— 她知道爸爸是怕她受伤害，可她也不愿意相信陈耀南是那样的人。上次陈耀南帮林子轩挡混混的时候，明明可以动手，却只是站在那里，眼神冷冷的，混混就不敢上前了，那样的人，怎么会是社团马仔？
手机又震了一下，是陈耀南发来的消息：“明天下午放学后，要不要一起去图书馆复习数学？我把子轩也叫上，他的漫画笔记更新了，有你上次没懂的几何题。”
苏嘉欣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敲了又删。她想打 “好啊，几点在图书馆门口见”，想跟他说清楚爸爸的顾虑，想听听他的解释；可一想到爸爸晚上严厉的眼神，想到去年家门口的红漆，想到妈妈抱着她哭的样子，又把打好的字删了，只回复了一句：“不了，明天我要帮妈妈做家务，下次吧。”
发完消息，她把手机扔在床上，屏幕还亮着，陈耀南的消息停在 “下次吧”，像一句没说完的话。她趴在书桌上，把脸埋在臂弯里，眼泪慢慢渗进校服的袖子，留下一小块湿痕。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 一边是为了这个家拼尽全力的父母，一边是让她觉得可靠又认真的陈耀南，还有那些一起讨论题目、一起贴文化墙的回忆，这些纠结像一团乱麻，缠得她喘不过气。
窗外的旺角己经亮了灯，楼下的小贩在吆喝着 “鱼蛋、鸡蛋仔，热辣辣啊”，声音飘上来，带着点热闹的烟火气。苏嘉欣抬起头，看着墙上的港大海报 —— 海报上的校训 “明德格物” 西个字，在台灯下显得格外亮，可她现在却觉得，这条路好像比想象中难走。她把那张分工表折成小方块，塞进笔记本最里面，压在港大的海报下面，然后拿起数学笔记，翻开 —— 里面夹着一张便签，是陈耀南上次借笔记时写的：“这道题的辅助线我画了两种，你看看哪种更简单，明天问你。” 字迹还是有点歪，却透着认真，便签的边角被他折了个小三角，像是特意做的标记。
苏嘉欣把便签贴在笔记本上，手指摸了摸那个小三角，心里暗暗希望，爸爸是错的，陈耀南只是个普通的转学生，等过段时间，爸爸消气了，他们还能像以前一样，一起去图书馆复习，一起讨论题目，没有这些莫名其妙的顾虑。可她也知道，爸爸的警告不会轻易过去，接下来的日子，她必须和陈耀南保持距离 —— 这种明明想靠近，却不得不推开的感觉，让她第一次觉得，原来成长不是只有考试和升学，还有这么多身不由己的纠结，像汤里的油花，明明看着香，却咽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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