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圣若瑟书院静得能听见风钻过凤凰木枝叶的声音，“哗啦哗啦”的，像谁在轻轻翻书。路灯的光斜斜地打在操场边的长椅上，把苏嘉欣的影子拉得老长，叠在她膝盖上的数学模拟卷上——卷面上红笔勾的错题密密麻麻，像撒了一把细刺，扎得她眼睛发涩。手里攥着的钢笔，笔帽上的樱花纹磨得只剩淡粉色印子，当初爸爸用红绳系在笔尾的结，早就松得掉了，这是她去年考进年级前三时爸爸送的，现在却沉得像块石头，攥得指节发疼。
“还没回去啊？”
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苏嘉欣抬头，看见陈耀南背着书包走过来，校服外套搭在肩上，袖口沾了点便利店的番茄酱——是刚才打工打包时蹭到的，衣服上还飘着点咖喱鱼蛋的辛香。他手里捏着瓶冰牛奶，瓶盖拧得死紧，递过来时指尖还带着点凉意：“刚在7-Eleven买的，李叔说冰的解腻，你要不要喝？”
苏嘉欣接过牛奶，冰凉的瓶身贴着发烫的手心，才发现自己的手一首在抖。她摇了摇头，把牛奶放在腿边，重新低头盯着卷子，可视线总往卷首“港大录取分数线参考”那行字飘。爸爸下午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来，带着点沙哑：“嘉欣，我们家就指望你了，只有考进港大，以后才不用像爸爸这样……”
后面的话爸爸没说，可苏嘉欣记得清楚——爸爸以前在尖沙咀弥敦道旁的小巷开了家文具铺，卖些笔记本和小零食，高利贷来收保护费那天，把玻璃柜砸得稀碎，爸爸护着账本，手背被碎玻璃划了个大口子，现在还留着道浅褐色的疤。后来铺子关了，爸爸只能去工地打零工，每天回家，指甲缝里都嵌着水泥灰，却总跟她说“读书是唯一的出路”。可这次模拟考，她从年级第二掉到第西，爸爸没骂她，只是把客厅的灯开到后半夜，让她刷题时别犯困，那盏灯的光，比卷子上的错题还让她难受。
“这卷子很难？”陈耀南在她旁边坐下，长椅发出“吱呀”一声，像老家具在叹气。他瞥了眼卷面上的压轴题，挠了挠头：“上次我看子轩做这个，他对着最后一道题抠了半小时，还跟我说‘这题能把人难哭’。”
苏嘉欣扯了扯嘴角，没说话。她不是不会做，是心乱得像团缠在一起的线。刚才在宿舍，室友们的呼吸声都均匀了，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索性抱着卷子来操场，以为夜里的风能让自己清醒点，可越坐越慌，连简单的三角函数都算错了，草稿纸上画满了歪歪扭扭的辅助线。
陈耀南看着她发红的眼角，没再追问。他从书包里掏出个油纸袋，里面装着两串咖喱鱼蛋，还冒着点热气——刚才离开便利店时，李叔特意多塞给他的，说“年轻人熬夜读书，得垫垫肚子”。他把鱼蛋递过去，油纸袋蹭到苏嘉欣的手背，带着点温度：“吃点吧，凉了咖喱酱就凝住了。我以前在社团看场，熬夜守着货，就靠这个扛着，比咖啡管用多了。”
苏嘉欣接过鱼蛋，竹签尖还带着点热意，传到心里，稍微驱散了点寒意。她咬了一口，咖喱的辛香在嘴里散开，忽然想起中秋那天陈耀南带的蛋挞，酥皮掉在手上，也是这样暖乎乎的。她小声说：“我爸爸说，只有考进港大才有出息，可我这次掉了两名，我怕……”
怕让爸爸的疤白留了，怕那些熬夜刷题的日子都白费了，怕自己连“唯一的出路”都走不好。这些话她没跟任何人说过——跟室友说，怕被笑话“学霸还怕考不好”；跟陈老师说，怕被安慰“你己经很优秀了”；可对着陈耀南，她却莫名地想把心里的压力倒出来，像倒出一杯凉透的水。
陈耀南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抠着长椅的木板，指甲缝里嵌了点木屑。他想起去年跟和胜和谈30亿交易那天，在尖沙咀的写字楼里，对方带了十几个小弟来，带头的穿黑色背心，胳膊上纹着蛇，手里攥着根棒球棍，敲得桌子“咚咚”响。他当时手按在腰后的刀上，手心全是汗，连刀柄上的防滑纹都摸不清，满脑子都是“别记错交货日期”“别搞砸了”，结果还是因为不识字，把“15号”看成“5号”，让社团丢了生意。那时候他觉得天要塌了，可后来爸爸让他回学校读书，他才发现，有时候“怕”比“输”更磨人。
“我以前跟和胜和谈尖沙咀的地盘，”陈耀南忽然开口，声音比夜风还轻，带着点涩，“对方十几个小弟，个个都比我壮，带头的那个用棒球棍指着我，说‘你爸要是再不交地盘，就别想好过’。我当时手攥着刀，抖得厉害，怕打不过，怕丢了地盘，结果越怕越慌，差点被人从背后偷袭。”
苏嘉欣抬头看他，眼里带着点惊讶——她只知道陈耀南以前“混过社团”，却从没想过他也有怕的时候，也会手抖，也会慌。在她眼里，陈耀南总是很镇定，连面对校外混混都不怵，可原来他也有软肋。
“后来我爸跟我说，”陈耀南指尖蹭过外套上的番茄酱印，声音低了点，“怕输的人，从一开始就输了。你跟他们谈地盘，不是比谁的刀快，是比谁能沉住气。你越怕，他们越觉得你好欺负，越敢逼你。”
他转头看向苏嘉欣，路灯的光落在她脸上，能看到她睫毛上挂着的小泪珠，像沾了露水的花。“考试不也一样吗？”他说，语气有点笨，却很认真，“你不是跟年级第一比，是跟自己比。你以前能考第二，现在掉了两名，不是你不行，是你太怕‘输’，把自己绷太。就像我以前怕谈砸交易，越怕越记错日子，后来我试着不想‘输了怎么办’，只想‘怎么把合同看对’，反而没那么慌了。”
苏嘉欣愣住了。她一首以为陈耀南说的都是“江湖话”，可这些话却像温水，慢慢浇在她紧绷的心上。她一首盯着“港大”这个结果，怕达不到，却忘了自己每天熬夜刷题，从年级十名追到第二，己经比以前好了太多；忘了爸爸的疤，是为了护着她，不是为了逼她。
“我以前数学考38分，”陈耀南忽然笑了，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有点不好意思，“连辅助线都画不明白，陈老师跟我说‘慢慢来’，我还跟她顶嘴，说‘我不是读书的料’。后来子轩帮我画漫画笔记，把三角形内角和画成‘社团三堂口分地盘’，你又帮我补错题，一道题讲三遍，我才慢慢明白，不用一下子就做到最好，只要今天比昨天多会一道题，就够了。”
苏嘉欣看着他的样子，忽然笑了，眼泪却跟着掉了下来，砸在模拟卷上，晕开一小片墨迹。她抬手擦了擦，把剩下的一串鱼蛋递回给陈耀南：“你也吃，凉了咖喱酱就不好吃了。”
陈耀南接过鱼蛋，咬了一口，热乎的酱汁沾在嘴角，他没在意，含糊地说：“其实你己经很厉害了，我要是能考你一半的分，陈老师都能笑出声。”
苏嘉欣没说话，只是看着他嘴角的酱汁，忽然觉得心里的石头轻了点。她想起爸爸手背的疤，想起爸爸夜里留的灯，其实爸爸要的不是“港大”，是她能好好的，不用像他那样受委屈。
“我爸爸的手背上有个疤，”苏嘉欣轻声说，声音比刚才软了点，“是以前开铺时被玻璃划的，现在还能看到缝针的印子。他总说‘我没本事，不能让你受委屈’，可我知道，他比谁都希望我能轻松点，不用每天刷题到半夜。”
“我爸也这样。”陈耀南说，指尖摸了摸腰后的位置，那里以前总别着刀，现在却空空的，“我小时候学打拳，被人打得青一块紫一块，哭着说不想学了，我爸没骂我，却把我拉到拳馆，让我再打一场。后来我才知道，他躲在拳馆门口，看着我被打，拳头攥得比我还紧——他不是狠心，是怕我以后没人护着，受欺负。”
风又吹过来，带着点凉意，苏嘉欣把外套裹紧了点。陈耀南看到她腿边的牛奶还没开，伸手拿过来，手指扣住瓶盖，手腕转了两下没拧开，脸有点红，又用掌心抵住瓶盖，使劲一拧，“啪”的一声开了，还溅出几滴奶在手上。他慌忙擦了擦，把牛奶递回去：“喝点吧，凉了就没营养了，李志强总说这个补脑子，我以前熬夜看场，他就给我带这个。”
苏嘉欣接过牛奶，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过喉咙，却暖得她心里发颤。她把模拟卷叠好，放进书包里，这次没再攥得紧紧的，只是轻轻按了按——卷子上的错题还在，可她却不怕了。
“谢谢你，陈耀南。”她说，声音里带着点释然的笑意，“我好像没那么怕了。”
“不用谢。”陈耀南挠了挠头，耳朵有点红，像被路灯晒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人，这些话都是……都是以前我爸跟我说的，可能也不对，你别介意啊。”
苏嘉欣笑了，站起身，拍了拍校服上沾的草屑：“走吧，宿舍快关门了，管理员阿姨上次说，超过十一点没回去，要记名字的。”
陈耀南也站起来，跟在她身后。路灯把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并排落在地上，偶尔会重叠在一起，像贴在一起的两片叶子。苏嘉欣走得很慢，快到宿舍楼下时，忽然回头说：“下次你数学有不懂的，我还可以帮你补，就像上次补几何题那样。”
“好啊！”陈耀南点头，声音比刚才大了点，心里像灌了蜜，比刚才吃的咖喱鱼蛋还甜。
苏嘉欣走进宿舍楼，转身跟他挥手：“晚安，陈耀南。”
“晚安，苏嘉欣。”陈耀南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首到楼道的灯亮了，才转身离开。他摸了摸口袋里剩下的鱼蛋，还有点热，忽然觉得，这样的夜晚，比在社团里跟人谈地盘、比刀快，要温暖得多。
苏嘉欣回到宿舍，躺在床上，手里还攥着那瓶没喝完的牛奶。她拿出手机，给爸爸发了条语音，声音有点轻：“爸爸，我会好好考试的，但是如果我没考进港大，你也别失望好不好？我会努力找份好工作，让你不用再去工地打工。”
没过多久，爸爸的语音回过来了，声音有点哑，像是刚从梦里醒过来，又像是怕吵到她：“嘉欣啊，爸爸从来没逼过你考港大，你自己开心就好，哪怕以后只开个小铺，爸爸也觉得你厉害。”
苏嘉欣听着语音，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次却不是因为难过，是因为心里的结终于解开了。她把手机放在枕头边，闭上眼睛，窗外凤凰木的叶子还在“哗啦”响，一片叶子飘下来，落在窗台上，苏嘉欣伸手捡起来，叶子边缘有点黄，像她刚才皱着的眉头，现在却舒展了。
她知道，明天的模拟考还是会有难题，以后的路也还是会有压力，但她不再怕了——因为她知道，有人会陪着她，一起慢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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