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兴社团的临时会场设在油麻地一间旧仓库里，铁皮屋顶漏着几缕晨光，透过积灰的玻璃窗洒在水泥地上，映出满地散落的旧木箱——有些印着“茶餐厅设备”的字样，是陈振雄去年尝试转型时剩下的。会场中央摆着一张发黑的酸枝木长桌，十二位堂口话事人按地盘远近分坐两侧，烟蒂在桌角的搪瓷缸里堆得半满，檀香和烟草混合的味道飘满整个仓库。
陈耀南站在仓库后门，手指攥着叠得整齐的演讲稿，纸边被汗浸湿了一角。钢笔是苏嘉欣送的，别在衬衫口袋里，笔身的浅蓝色在深色衬衫上格外显眼——出门前他特意检查了三次，怕不小心弄丢，这是他第一次觉得，一件“校园里的东西”能给在社团的自己带来安全感。
“南哥，耀宗己经进去了，刚才听人说，他跟尖沙咀的李叔拍了胸脯，说要把和联胜的地盘抢过来给李叔管。”李志强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手里拿着一个保温杯，里面是刚泡的菊花茶——他知道陈耀南紧张时容易嗓子干，特意从茶餐厅借的热水。
陈耀南点点头，透过门缝看向会场。陈耀宗正站在长桌前，穿着一身黑色西装，头发梳得油亮，手里拿着一份印满英文的文件，扬着嗓子说：“我己经跟澳洲的军火商谈好，下个月就能运一批新货过来，到时候我们不仅能守住现有地盘，还能把和联胜的尖沙咀、铜锣湾抢过来！”
桌旁的话事人纷纷点头，坐在最左边的李叔（尖沙咀堂口负责人）更是笑得满脸褶子，拍着桌子说：“耀宗这才像义兴的继承人！阿南那小子天天在学校混，哪懂这些？”
陈耀南的指尖掐进演讲稿里，纸页被捏出一道深痕。他想起昨晚在社团据点改稿时，李志强劝他“别讲校园的事，没人想听”，可现在听着陈耀宗满是暴力和利益的计划，他突然觉得，那些在学校学到的东西，或许才是义兴真正需要的。
“下一个，陈耀南。”仓库里传来陈振雄的声音，低沉而严肃。陈振雄坐在长桌主位，穿着一件灰色唐装，脸色比上次住院时好了些，但眼神依旧锐利，扫过全场时，没人敢说话。
陈耀南深吸一口气，推开后门走进会场。所有目光瞬间集中在他身上——有人带着不屑，有人带着观望，还有人（比如陈老叔）带着期待。他走到长桌前，放下演讲稿，却没立刻翻开，而是抬头看向在场的话事人，目光扫过他们脸上的刀疤、手上的佛珠，突然想起第一次在三年A班自我介绍时，全班同学好奇的眼神，那时候他紧张得说错了自己的名字，而现在，他要讲的，是比名字更重要的事。
“我爸让我上学，不是为了混日子。”陈耀南的声音有点哑，他清了清嗓子，摸了摸口袋里的钢笔，“以前我觉得，社团就是抢地盘、收保护费，谁够狠谁就是老大。但在学校，我学会了不一样的东西——我们班篮球队，一开始没人看好，队员互相不服气，我用社团的方法让他们训练，结果所有人都抱怨。后来苏嘉欣说，‘团队不是靠命令，是靠信任’，我们一起练传球、练配合，最后赢了比赛。”
话事人里传来一阵议论声，李叔皱着眉说：“阿南，我们在选坐馆，不是听你讲打篮球！”
“李叔，我没跑题。”陈耀南没被打断，继续说，“义兴现在是什么情况？老叔们年纪大了，小弟们要么想转行，要么被警方盯着。耀宗说要抢地盘、买军火，可你们想过吗？上次尖沙咀火并，我们三个小弟被抓，地盘丢了两个，还赔了几百万。如果继续这样，义兴迟早会散。”
他翻开演讲稿，却没看上面写的“地盘管理计划”，而是指着其中一页空白处——那里画着一个小小的篮球，是林子轩帮他画的，旁边写着“团队=信任”。“在学校，陈老师说‘做对社会有用的人’，我想，义兴也可以做对社会有用的社团。我们有茶餐厅、有地产中介，为什么不把这些做好？我们可以帮贫困学生交学费，帮街坊解决困难，而不是靠打打杀杀。”
“简首是胡说八道！”陈耀宗猛地站起来，手里的文件摔在桌上，“社团不抢地盘、不养小弟，还叫社团吗？你这是读书读傻了！”
“耀宗，让他把话说完。”陈振雄开口了，眼神落在陈耀南身上，没有之前的严肃，反而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
陈耀南看向陈耀宗，语气坚定：“我没读傻。我知道社团要生存，但生存不只有暴力一条路。上次我帮林子轩妈妈凑手术费，用的不是社团的威胁，而是我自己的分红；我帮苏嘉欣家解决高利贷，用的不是打打杀杀，而是跟对方谈‘义兴不想惹麻烦，但也不怕麻烦’，最后对方主动放弃催收。这些事，比抢地盘更让我觉得有意义。”
他顿了顿，看向在场的话事人：“我想当坐馆，不是为了权力，是想让义兴变个样子——小弟们能有正经工作，老叔们能安享晚年，街坊提到义兴，不会再想到刀疤和暴力，而是想到‘那家茶餐厅的牛腩面很好吃’‘他们帮我孩子交了学费’。我知道这很难，但我愿意试。”
会场里一片寂静，只有屋顶的铁皮被风吹得发出“哐当”声。过了很久，陈老叔（油麻地堂口负责人，之前支持陈耀南）慢慢站起来，手里的拐杖敲了敲地面：“阿南，我支持你。我儿子去年想转行开士多，怕被社团说‘忘本’，不敢跟我说。如果义兴真能像你说的那样，我儿子也不用偷偷摸摸的了。”
“陈叔，你疯了吗？”李叔立刻反驳，“没有地盘，没有小弟，我们怎么跟和联胜斗？到时候我们连立足的地方都没有！”
“立足的地方不是靠抢来的，是靠大家认可来的。”陈耀南看着李叔，“李叔，你尖沙咀的堂口，去年有三个小弟因为抢劫被抓，他们的家人天天来社团哭，你忘了吗？如果我们能帮他们找正经工作，他们还用得着去抢劫吗？”
李叔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其他话事人也开始交头接耳，有的摇头，有的点头，有的拿出烟来抽，烟雾缭绕中，没人再像一开始那样反对。
陈耀南拿起演讲稿，叠好放进兜里，钢笔硌着胸口，有点痒。他看向陈振雄，发现父亲正看着他，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严厉，反而带着一丝认可——那是他从小到大，第一次从父亲眼里看到这样的眼神，比任何称赞都让他觉得踏实。
“我的话讲完了。”陈耀南鞠躬，转身走向后门。经过陈耀宗身边时，他看到陈耀宗的脸涨得通红，眼神里满是愤怒和不甘，拳头攥得紧紧的，指节发白。
走出仓库，晨光刺眼，李志强立刻迎上来，递过保温杯：“南哥，你讲得太好了！刚才陈老叔跟我说，他会说服其他几个老叔支持你！”
陈耀南接过保温杯，喝了一口菊花茶，甜味在嘴里散开，缓解了嗓子的干疼。他看向仓库的方向，能听到里面传来话事人的争论声，有争吵，有议论，但没有之前的不屑和排斥。“不管结果怎样，我没白说。”他笑着说，口袋里的演讲稿被他攥得更紧，上面的篮球图案，仿佛也跟着亮了起来。
仓库里，陈振雄看着争论的话事人，手指轻轻敲着桌面。陈耀宗走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说：“爸，阿南这是在毁义兴！我们不能让他得逞！”
陈振雄没看他，只是淡淡说：“让他们争。义兴需要的不是只会打杀的继承人，是知道怎么让义兴走得更远的人。”他的目光透过窗户，落在远处的街景上——那里有学生背着书包走过，有街坊在茶餐厅门口聊天，阳光正好，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他突然想起陈耀南小时候，抱着篮球问他“能不能不去社团据点，去公园玩”，那时候他没答应，现在，他想给儿子一个机会，也给义兴一个机会。
话事人的争论还在继续，有的说陈耀南“太天真”，有的说“可以试试”，有的说“再看看耀宗的计划”。但没人再像一开始那样，把陈耀南的话当成“读书人的胡话”——他们或许还没完全接受，但至少，他们开始思考，义兴是不是真的可以有另一种活法。
陈耀南和李志强走在油麻地的街上，路边的茶餐厅飘来牛腩面的香味，几个学生背着圣若瑟书院的书包，笑着跑过。陈耀南看着他们，想起自己早上出门时，林子轩发来的消息：“阿南，今天演讲加油，我妈说等你回来，给你做蛋挞。”苏嘉欣也发来消息：“别紧张，你说的都是对的，我相信你。”
他摸了摸口袋里的钢笔，又摸了摸叠好的演讲稿，突然觉得，不管这次投票结果如何，他都赢了——他赢的不是坐馆的位置，是自己想要成为的样子，是那些在校园里收获的信任和支持，是让义兴变得更好的可能。
远处的仓库里，争论声渐渐小了，陈振雄拿起桌角的搪瓷缸，喝了一口茶，眼神里带着一丝期待。他知道，义兴的未来，或许就藏在陈耀南那些“不切实际”的想法里，藏在那些关于校园、关于信任、关于希望的故事里。而陈耀宗站在角落，看着陈振雄的眼神，又看了看窗外陈耀南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阴鸷的笑——他不会就这么认输，不管用什么方法，他都要拿到坐馆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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