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明远，你……还好吗？”
这个问题问出口，林若薇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好不好，眼睛能看到七八分。他坐在那里，呼吸平稳，动作自如，比丽城医院那个脆弱得如同琉璃的人形好了何止千百倍。但她还是问了，仿佛需要一个他亲口的、确切的确认，才能将心底那块关于他生死安危的最后残冰，彻底消融。
苏明远握着啤酒瓶的手顿了顿，瓶身凝结的水珠顺着他修长的手指蜿蜒滑落。他没有立刻回答，目光从她脸上移开，投向旁边那口滋滋作响、冒着浓烈油烟的烧烤架，眼神有些空茫，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单纯地在放空。
大排档的喧嚣成了他们之间最好的背景板，掩盖了沉默可能带来的尴尬。隔壁桌几个赤膊大汉划拳的吼声，身后小孩哭闹着不肯吃青菜的吵闹，老板娘端着铁盘穿梭在各桌之间嘹亮的报菜名……所有这些市井的、鲜活的声响，都将他们这对安静对坐的男女，衬得有些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提供了一个可以暂时卸下心防的伪装。
“死不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被周围的嘈杂削弱了几分，却清晰地传入林若薇耳中。语气很平淡，听不出什么情绪，像是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她，眼神里没有什么波澜，只是那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淡的、类似于自嘲的东西。“养了一阵，差不多了。”
他拿起一根烤得焦香、撒满了辣椒粉和孜然的羊肉串，递到她面前的盘子里。“这里的羊肉，还行。”
他没有接她那个关于“好与不好”的感性问题，而是用行动和另一句平铺首叙，将话题引向了更具体、也更安全的方向。
林若薇看着盘子里那串冒着热气的羊肉，油脂还在微微迸溅。她其实没什么胃口，心跳依旧很快，胃里像是塞着一团乱麻。但她还是拿起那根串，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辛辣咸香的滋味瞬间在口腔里炸开，混合着羊肉特有的、略带膻气的浓郁肉香，霸道地冲散了喉咙里那股因为紧张而产生的滞涩感。
“嗯，味道不错。”她低声说，算是回应了他的推荐，也借此缓和了一下自己过于紧绷的神经。
苏明远看着她低头吃东西的样子，灯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投下小片阴影，鼻尖因为辣意而微微泛红。他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口，喉结滚动。
“你呢？”他忽然问，目光落在她脸上，带着一种首接的、不容回避的审视，“怎么在广州？”
他终于问到了这个问题。这个将他们此刻的相遇，从单纯的“他乡遇故知”，拉回到更复杂现实层面的问题。
林若薇放下吃了一半的羊肉串，拿起旁边的纸巾擦了擦嘴角。她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像实质一样落在自己脸上，带着探究，也带着一种她无法立刻解读的深沉。
“工作。”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自然，“毕业后，进了南方报业，分到广州。”
她省略了所有的细节，省略了拿到录用通知时的纠结，省略了独自一人拖着行李南下的彷徨，也省略了……这其中是否有那么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关于这座城市距离云南更近的隐秘念头。
苏明远点了点头，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仿佛这个答案早在他的预料之中。“记者。”他重复了一遍，语气听不出是肯定还是别的什么，“挺好。”
又是短暂的沉默。两人之间，隔着小小的方桌，桌上是一次性塑料桌布上凝固的油渍，是几瓶廉价的啤酒，是冒着烟火气的烤串。氤氲的热气在灯泡周围盘旋升腾，将彼此的面容都蒙上了一层模糊的、不真实的光晕。
三年的时光，生死的距离，似乎都被压缩在了这张油腻的方桌之间。他们能清晰地看到对方眼角的细微变化，能听到彼此的呼吸，能感受到那种想要靠近却又被无形之物阻挡的张力。
他知道了她的现状。
她也看到了他的“活着”。
然后呢？
林若薇鼓起勇气，抬起眼，迎上他深邃的目光。“你呢？怎么会在这里？那个营地……”她顿了顿，斟酌着用词，“……不像是你以前会接的那种活动。”
她记得他论坛帖子里的那些地方，是库布齐，是秦岭，是川西高原，是未经开发的原始区域。而不是眼前这种，带着明显商业包装、面向都市白领的“体验式”营地。
苏明远看着她，眼神里那抹复杂的情绪似乎又浓郁了几分。他扯了扯嘴角，那笑容很浅，带着点说不清是无奈还是认命的意味。
“总要吃饭。”他言简意赅，声音低沉，“俱乐部接的商单，带队的人临时有事，我顶一下。”
理由充分，合情合理。但林若薇却敏锐地捕捉到他话语里那一闪而过的、极其微小的滞涩，和他眼底深处那一丝不易察觉的……妥协？
她还想再问什么，比如他的伤是否真的完全好了，比如他以后还会不会去那些危险的地方，比如……这三年来，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但看着他略显疲惫的眉眼，和那副显然不愿多谈的样子，所有的问题都堵在了喉咙口。
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个陌生的名字。苏明远看了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随即拿起手机，对林若薇说了句“接个电话”，便起身走到了稍远一些的、相对安静的街边。
林若薇看着他接电话的背影，挺拔，却莫名透着一丝孤寂。晚风吹起他额前几缕碎发，路灯在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边。
她独自坐在喧闹的大排档里，看着面前那瓶几乎没有动过的啤酒，和那串己经凉了的羊肉串，心里五味杂陈。
这次重逢，撕开了时间的封条，让他们重新看到了彼此。
但横亘在中间的，不仅仅是这张油腻的方桌。
还有太多未曾言明的过去，和同样迷雾重重的未来。
他回来了，以这样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
而她坐在这里，心跳依旧为他失序。
可接下来，该怎么办？
氤氲的烟火气中，这个问题，像烤架上升腾的白烟，袅袅盘旋，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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