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夜，终究还是在一片表面的喧闹和各自的心思中到来了。
天刚擦黑，稀稀拉拉的鞭炮声就开始在胡同里响起，像是预示着更大喧嚣的前奏。西合院里，各家各户都亮着灯，窗户上蒙着水汽，映出里面晃动的人影。空气里弥漫着一年到头最浓郁的食物香气——炖肉的厚重、炸丸子的焦香、还有那象征团圆的饺子馅的鲜气，混杂着硝烟味，构成了一种独属于这个时代的年节气息。
中院里，傻柱家门口支愣着小桌子，上面摆着几盘炒菜和一瓶白酒，他正和闻着味儿凑过来的许大茂互相别着苗头，斗嘴灌酒。秦淮茹带着三个孩子，在一旁看似劝解，实则不动声色地把好菜往孩子们碗里夹。贾张氏也难得出了屋，坐在稍远点的凳子上，眯着眼，嘴里嚼着什么东西。
前院阎埠贵家，一家人围坐在炕桌旁，桌上菜肴不算丰盛，但摆放得整整齐齐，阎埠贵正拿着小酒盅，发表着年终总结和来年展望，算盘珠子在心里拨得噼啪响。
后院刘海中家，气氛略显沉闷，但桌上也摆着比平日像样得多的饭菜，刘海中端着架子，试图营造一家之主的威严，奈何两个儿子都心不在焉。
易中海老两口对坐着，饭菜简单，倒也清净，只是易中海的眼神时不时飘向窗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
孩子们是最快活的，穿着难得的新衣（也可能是改的旧衣），在院里追逐嬉闹，兜里揣着几颗舍不得吃的糖和零星的小鞭，笑声尖叫声此起彼伏。
就在这一片看似祥和、实则暗流涌动的“团圆”氛围中，林凡的屋门，悄无声息地开了。
他没有像别人那样穿着稍微整齐点的衣服，依旧是他那身“招牌”破棉袄，抄着手，慢悠悠地踱了出来。与各家灯火通明、人声鼎沸不同，他身后的小屋，漆黑一片，寂静无声，仿佛一个被遗忘的洞穴。
他走到院子中央，那里是全院视野最开阔的地方。他没有看任何一家窗户里的热闹，只是抬头望了望墨蓝色的、偶尔被远处焰火映亮一下的夜空，然后缓缓低下头，目光扫过地面，像是在寻找什么。
接着，他做了一件让所有暗中留意着他的人都目瞪口呆的事情。
只见他慢条斯理地从破棉袄的兜里，掏出了一沓粗糙的、裁得歪歪扭扭的白纸片——看样子像是从什么废本子上撕下来的。然后又摸出一小段不知从哪儿捡来的炭块。
他就着院里各家窗户透出的微弱光亮，蹲在地上，用炭块在那沓白纸片上，一张一张，歪歪扭扭地写起了字。
有那眼尖的，比如趴在窗户边看热闹的傻柱，眯着眼仔细辨认，勉强看清了几张纸片上的字：
一张写着“道”。
一张写着“德”。
还有“仁”、“义”、“礼”、“智”、“信”……
甚至还有“廉”、“耻”、“公”、“正”……
全是些平日里被三位大爷挂在嘴边，用来约束、评判别人的字眼！
林凡写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进行某种庄严的仪式。写完后，他将这些写着字的纸片，围绕着院子中央那块空地，一张一张，小心翼翼地摆成了一个圆圈。
然后，他后退两步，站在圆圈外面，双手依旧抄在袖子里，微微佝偻着腰，低着头，对着那圈白纸黑字，一动不动。
那姿态，那场景，不像守岁，倒真像是在……守灵！
院里原本的喧闹，不知不觉低了下去。孩子们被大人拽回了屋，傻柱和许大茂也停止了斗酒，所有人都透过窗户，或扒着门缝，惊疑不定地看着院子中央那个形单影只、行为诡异的身影。
寒风吹过，卷起地上几片枯叶，也吹动了那些轻飘飘的纸片，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更添了几分阴森。
就在这时，林凡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近乎诅咒般的腔调，在这寂静的除夕夜里回荡：
“守岁？”
“我守什么岁？”
“岁年年有，有什么好守的？”
他抬起眼皮，那双在黑暗中显得格外亮的眼睛，扫过那些亮着灯的窗户，嘴角扯出一个极淡的、嘲讽的弧度：
“我守灵！”
“守咱们全院——”
他顿了顿，一字一顿，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夜枭的啼叫：
“道！德！的！灵！”
这话如同一声炸雷，在每个人心头轰响！
“都看看！都看看这些！” 他用脚虚点了点地上那圈纸片，“‘仁义礼智信’、‘廉耻公正’……这些玩意儿，在咱们院，早就死透啦！”
“死得透透的！尸骨都寒了！”
“就剩下几张皮，被有些人拿来当旗子晃悠，当鞭子抽人！”
“今儿个除夕，万家团圆，它们孤零零在这儿，没人管，没人问，可怜呐！”
“我林凡，心善，看不过去！”
“我来给它们守灵！送它们最后一程！”
他越说越激动，像是在进行一场控诉，又像是在举行一场荒诞的葬礼：
“你们在里面，吃香的喝辣的，团圆美满！”
“我在外面，陪着这些死了的道德，吹吹冷风，清清静静！”
“咱们各得其乐！挺好！”
说完，他不再理会那些窗户后面是何反应，重新低下头，恢复了那副“守灵”的姿态，一动不动地站在寒风里，与地上那圈代表着“死亡道德”的纸片为伴。
全院死寂。
只有风声，和远处隐约传来的鞭炮声。
各家窗户后的脸，表情各异，有惊骇，有愤怒，有羞愧，也有茫然。林凡这番举动，这把“守灵”，像是一面照妖镜，把西合院里那层披着的“道德”遮羞布，彻底撕了个粉碎，露出了底下不堪的真实。
他这个“守灵”人，守的不是具体的亡魂，而是这院里早己沦丧的公义和人心。
这个年，注定有很多人，过得膈应了。
而林凡，在寒风中，嘴角那丝嘲讽的笑意，却愈发明显。
他守的不是岁，是这人间闹剧里，最荒唐又最真实的一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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