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的京城，暮春时节的氛围，与江南的温润截然不同。皇城巍峨，宫阙森森，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肃杀与压抑。
镇国将军府在京中的宅邸，虽不如苏州望江居那般临水雅致，却也轩敞大气。陆景渊暂居于此，己有月余。
书房内，烛火通明。陆景渊并未安寝，而是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庭院中在夜色里显得格外沉默的石兽。他穿着一身玄色常服，身姿依旧挺拔如松，但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凝重。
白日里的宫宴场景，犹在眼前。
新帝李泓端坐于龙椅之上，面容比三年前更加威严，眼神深邃难测。宴席间，君臣相谈甚欢，陛下对他东南水师的整饬之功褒奖有加，言语间满是倚重。然而，席间兵部侍郎赵元朗——那位新近提拔、以锐意改革著称的年轻官员，却屡次将话题引向西北边患。
“陆将军久经沙场，威震边陲。如今西北虽有镇北军坐镇，但听闻近来突厥残部与西域马贼勾结，时有扰边，劫掠商队，甚是猖獗。陛下常忧心边关安宁，不知将军对此有何高见？”赵元朗举杯，语气恭敬，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陆景渊当时从容应对，只道：“边关安宁，赖陛下威德，将士用命。景渊远离北境己久，不敢妄议。唯知练兵秣马，严守海防，乃臣之本分。”
他回答得滴水不漏，既未越权，也表明了专注东南的态度。但陛下闻言，只是淡淡一笑，并未深究，转而问起了江南风土人情，尤其……问起了沈清辞。
“听闻尊夫人在苏州潜心著述，整理地方志乘，颇有古贤之风。江南水土养人，想必夫人一切安好？”陛下的语气温和，仿佛只是寻常的关怀。
陆景渊心中却是一凛。陛下日理万机，却对清辞的动向如此清楚？他恭敬回道：“谢陛下关怀，内子一切安好，唯愿陛下江山永固，西海升平。”
宴席散后，陆景渊被陛下单独留了下来，在御书房又谈了近一个时辰。内容依旧是边关、粮饷、乃至朝中一些人事安排。陛下看似推心置腹，征求他的意见，但陆景渊却能感觉到，每一句话背后，都藏着试探与权衡。
他越发确信，苏墨和清辞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陛下对他，己不再是单纯的信任和倚重，而是掺杂了帝王对权臣固有的猜忌。此番召他入京，述职是假，观察和布局才是真。那赵元朗，恐怕就是陛下有意培养，用以制衡甚至取代他们这些功臣旧部的棋子。
“将军。”亲卫统领陈威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他的思绪。
“进来。”
陈威推门而入，面色凝重，低声道：“将军，我们安排在城西的眼线回报，近日有几拨形迹可疑的人，在府邸周围窥探。看其身手，不似寻常市井之徒，倒像是……军中好手。”
陆景渊眼中寒光一闪：“可查到来历？”
“对方很警觉，未能跟踪到落脚点。但其中一人，卑职觉得有些眼熟，似乎……曾在己故大皇子府的侍卫中见过。”陈威的声音压得更低。
大皇子府的旧人？陆景渊心下一沉。李玠虽被圈禁，但其残余势力并未完全清除。这些人此时出现，是巧合，还是有人故意驱使？是赵元朗一派想借刀杀人，还是……陛下默许的又一次试探？
局势比他预想的更为复杂。京城这潭水，深不可测。
“加派人手，严密监视，但切勿打草惊蛇。”陆景渊沉声下令，“另外，传书江南，让留守的弟兄们提高警惕，务必保护好夫人安全。”
“是！”陈威领命，迟疑了一下，又道，“将军，京中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是否……寻个由头，早日请辞南归？”
陆景渊沉默片刻，摇了摇头：“此时请辞，反显得心虚。陛下未曾明言，我等便只能静观其变。况且……”他望向南方，目光中流露出一丝温柔与坚定，“有些事，尚未了结。”
他指的是暗中追查当年军粮案可能遗留的线索。他总觉得，柳树和李玠倒台太快，有些真相或许还隐藏在更深的黑暗中。留在京城，或许能发现更多蛛丝马迹。
陈威会意，不再多言，悄然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陆景渊走到书案前，铺开信笺，提笔欲给沈清辞写信。然而，笔尖悬在半空，良久未能落下。
他该写什么？告诉她京中暗流汹涌，陛下心思难测？让她在江南徒增担忧？还是继续报喜不报忧，维持那脆弱的平静？
最终，他深吸一口气，落笔写道：“清辞吾妻见字如晤：京中诸事渐顺，勿念。春日暄和，望江南景致更胜往昔。闲暇时，可多往苏兄书院走走，或泛舟春江，勿要过于劳神。归期虽未定，然心随雁字，早己南飞。盼珍重。”
字迹依旧沉稳有力，却比往日多了几分克制。他将浓浓的思念与担忧，尽数敛于这平淡的家常话语之中。
封好信，交由心腹以最快速度送出。陆景渊再次走到窗前，望着北方沉沉的夜空。京华春深，却暗涌丛生。他知道，一场新的风雨，或许即将来临。而他必须在这漩涡中，保持清醒，护住自己想要守护的一切。
远在江南的那盏灯火，是他此刻唯一的慰藉与力量源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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