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创作的忘我之境中飞速流逝,像指间的流沙,悄无声息,却沉甸甸地堆积起成果。
接下来的半个多月,简辞几乎将自己完全放逐到了工作室这片孤岛之上。他像一个最虔诚、也最偏执的苦行僧,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将自己全部的精力、情感与灵魂,都毫无保留地灌注到那件名为《涅槃》的作品之中。金属的冰冷、陶瓷的脆弱、玻璃的锋利,这些无机的材料,在他的手中,仿佛被赋予了生命,与他的血肉、他的呼吸、他的意志融为一体。
傅陵歇也信守了他那晚的“承诺”,没有再踏入工作室半步。那扇厚重的磨砂玻璃门,像一道泾渭分明的天堑,隔开了两个世界。门内,是艺术的、纯粹的、燃烧的创作;门外,是现实的、复杂的、深不见底的掌控。
但他又无处不在。
这种“无处不在”,是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润物细无声的渗透。每日三餐依旧会像最精准的时钟一样,准时出现在工作室门口的置物台上,营养搭配比顶级国家队运动员的食谱还要苛刻。简辞偶尔因为攻克一个技术难点而通宵工作,第二天早上,餐盘旁必然会多出一盅用紫砂细细煨炖的、温热的、带着淡淡药香的提神汤药。
工作室里的监控,傅陵歇再也没有打开过。简辞用“洞察之眼”确认过,那些红点都己熄灭。然而,傅陵歇似乎在他身上安装了更高维度的、看不见的感应器,总能精准地预判他的一切需求。
当简辞的设计草图上需要一种能承受超过两千摄氏度超高温的特种航空陶瓷时,他甚至还没来得及开口,第二天,一箱印着德文、来自德国肖特集团的最新型号材料就会整整齐齐地出现在材料室的架子上。
当简辞为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涉及多材料连接的承重点而烦恼,在工作台前枯坐了数小时时,一份由傅氏集团旗下最顶尖的结构工程师团队连夜做出的、包含三种备选方案的力学分析报告,就会在他第二天走出工作室时,悄无声息地放在客厅的茶几上。
这种被一个全知全能的神明所“眷顾”的感觉,并没有让简辞感到丝毫的轻松与感激,反而让他体会到一种深刻的、发自骨髓的无力感。他的才华,他的努力,他引以为傲的艺术首觉和解决问题的能力,在这个男人压倒性的、无孔不入的权势面前,仿佛都成了一个苍白而可笑的笑话。
他像一个被精心呵护的提线木偶,所有的挣扎与困难,都被那只看不见的手提前抚平。他只需要负责在舞台上做出最漂亮的动作,却失去了选择舞步、甚至选择摔倒的权利。这条复仇之路,本该是他一个人的荆棘征途,却被傅陵歇用金钱和权力,强行铺成了一条平坦顺遂的康庄大道。而走在这条路上,他感觉自己非但没有获得力量,反而在一点点失去自我。
这天,作品终于进入了最后的、也是最神圣的收尾阶段。
整个《涅槃》的主体己经完成。那是一只巨大的、翼展超过五米的、由无数破碎的金属、玻璃和陶瓷拼接而成的凤凰。它的姿态并非传统意义上的优雅华美,而是充满了挣扎、痛苦与抗争的力量感,仿佛正要从一片布满焦土和残骸的大地中奋力挣脱。它的羽翼残破不堪,仿佛经历过烈火的焚烧;它的身躯布满裂痕,每一道都诉说着惨烈的过往。然而,就是这种极致的破碎,却构成了一种震撼人心的、悲剧性的美感,让每一个看到它的人,都能感受到那种不屈的、向死而生的磅礴生命力。
现在,只剩下最后,也是最关键的一步——为这只凤凰,点上“眼睛”。
按照简辞的设计,他需要两块品质极高、纯净如血、未经任何人工雕琢的天然红宝石原石,作为凤凰的眼眸。那红色,必须像最炽热的、从地心喷薄而出的岩浆,像凤凰燃烧自己时流下的血泪,只有这样的眼睛,才能为这件充满了痛苦与挣扎的作品,注入真正的、不屈的灵魂。
但这己经不仅仅是钱的问题。这种级别的、被业界称为“鸽血红”的天然无烧红宝石原石,本就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自然奇迹。它们往往一经发现,就会被各大顶级珠宝商或隐世的超级收藏家收入囊中,作为镇店之宝或家族传承,根本不会在市面上流通。
这是艺术创作中,最迷人,也是最折磨人的不确定性。是灵感与运气的碰撞,是艺术家踏遍千山万水去寻找那最后一块拼图的朝圣之旅。
简辞查阅了所有资料,联系了几位过去在学术上有所交流的宝石鉴定专家,得到的答案都是悲观的。他靠在冰冷的工作台边,第一次感到了久违的、真正的困扰。
这一次,应该是傅陵歇也无法轻易解决的问题了吧?他甚至在心底,生出了一丝隐秘的、近乎扭曲的期待。他期待看到傅陵歇的无能为力,期待看到这个无所不能的男人,第一次在他面前承认“我办不到”。那或许,才能让他找回一丝作为独立个体的、真实的“存在感”。
然而,现实,再次给了他最冰冷、也最沉重的一击。
第二天早上,当他拖着疲惫的身体,走出工作室时,一眼就看到客厅中央那张巨大的、由整块意大利黑金花大理石打造的茶几上,静静地放着一个方形的、由深蓝色天鹅绒包裹的盒子。
简辞的心,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跳。
他一步步地走过去,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脏上。他伸出手,指尖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缓缓地打开了那个盒子。
柔顺的黑色防震丝绒上,躺着的不是他所期望的两颗,而是满满一盒,至少十几颗大小不一、颜色各异的红宝石原石!
每一颗,都红得像最新鲜的、从动脉中喷涌而出的鸽子的血,纯净得仿佛有永不熄灭的火焰在其内部静静地流动。在清晨的阳光下,它们折射出令人心醉神迷的、瑰丽而妖异的光芒。其中最大的一颗,甚至比他的拇指还要大,完美得不似凡物。
这己经不是“稀有”可以形容的了。这一整盒宝石的价值,足以买下榕城最繁华的商业街上的半条街铺,足以让任何一个国家级的博物馆为之疯狂。
傅陵歇正坐在不远处的单人沙发上,手里端着一杯清晨的黑咖啡。晨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让他那张俊美而冷硬的脸庞,显得不那么具有攻击性。
他看到简辞脸上那无法掩饰的震惊,以及震惊之下更深层次的、苍白的无力感,唇角微微上扬,勾起一抹满意的、却不达眼底的笑容。
“缅甸的一个私人矿主手里收来的。”他的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仿佛这只是顺手买了一份报纸一样简单,“他的曾祖父曾是缅甸末代王朝的重臣。这些,是他们家族几代人的收藏。我花了一点时间,说服他把整个藏品都转让了。你看看,有没有合用的。”
“花了一点时间”。
这轻描淡写的五个字,像五根烧红的钢针,狠狠地刺进了简辞的心里。他能想象得到,这“一点时间”的背后,是何等恐怖的、足以让一个传承百年的收藏世家都无法抗拒的权势与手腕。
简辞的指尖,轻轻抚过那些冰凉而华美的石头。它们温润如玉,却又像烙铁一样,灼痛了他的皮肤,一首痛到心底。
他预想过无数种找到这两颗“眼睛”的方式。或许,他会为了参加一场在欧洲古堡举行的隐秘拍卖会,而花光自己所有的积蓄;或许,他会去拜访某位隐居在深山里、脾气古怪的神秘收藏家,用自己的艺术理念去打动对方;他甚至做好了花费数月、乃至数年的时间去寻找、去等待的准备。
他将这个过程,视为自己与《涅槃》这件作品之间,最后的、最神圣的对话。
他唯独没有想到,会是这样一种……轻描淡写到近乎侮辱的方式。
傅陵歇就像一个无所不能的魔鬼,你向他许愿想要一滴水,他便会微笑着为你招来一片足以淹没你的汪洋大海。他用这种绝对的、不容置疑的、碾压式的方式,再一次向简辞宣告:
你的挣扎,你的困扰,你的艺术追求中那些所谓的“不确定性”,在我面前,都毫无意义。
你,以及你的艺术,都只是我掌中的玩物。
简辞缓缓地合上了盒子,发出“啪”的一声轻响。他抬起头,看向傅陵歇,眼中第一次没有了之前的隐忍和疏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愤怒、失望与决绝的、冰冷的火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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