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暂居的别院位于临安城西的西湖畔，虽不似皇家园林般极尽奢华，却也是亭台楼阁，曲径通幽，景致清雅不凡。暮色西合时，华灯初上，将整个别院点缀得如同仙境。
沈清辞乘着马车抵达时，早有内侍在门前等候。引着她穿过几重院落，来到一处临水而建的花厅。花厅西面轩敞，垂着竹帘，晚风带着湖面的湿气与水荷的清香徐徐送入，驱散了夏末的余热。
花厅内，萧景玄并未穿着亲王常服，而是一身玄色暗纹锦袍，玉冠束发，少了几分朝堂之上的威仪，多了几分世家公子的清贵雍容。他正独自对弈，黑白棋子错落于楸枰之上，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泽。
“民女沈清辞，参见王爷。”沈清辞依礼参拜，姿态从容。
萧景玄并未抬头，指尖拈着一枚白子，沉吟片刻，落在棋盘某处，才淡淡道：“免礼，坐。”
“谢王爷。”沈清辞在下首的绣墩上端坐下，眼观鼻，鼻观心，并不主动开口。她知道，今晚的主角是这位王爷，自己只需静候即可。
有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香茗。
萧景玄又落下一子，似乎才结束了棋局，终于抬眼看向沈清辞。他的目光依旧带着审视，但少了几分最初的探究，多了些许难以言喻的……认可？
“白鹭浦的盐，本王尝了。”他开口，声音平稳，“品质上佳，犹在部分贡盐之上。你用的，并非煎煮之法。”
不是疑问，而是陈述。他显然己经知晓了一切。
沈清辞心中微凛，知道在此人面前隐瞒毫无意义，坦然道：“王爷明鉴。民女所用，乃是‘滩晒法’，借日光风力自然结晶，省却柴薪，降低成本，且所得盐质更为纯净。”
“滩晒法……”萧景玄轻轻重复了一遍，指尖敲了敲棋盘，“此法，前人亦有零星尝试，却罕有成功如你者。你如何确保卤水浓度？如何防止杂质混入？又如何应对阴雨天气？”
他问的皆是关键之处，显示出对盐务并非一无所知。
沈清辞早有准备，将她在实践中总结的经验，结合一些简单的物理、化学原理（当然是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语言表述），清晰扼要地解释了一遍，包括如何利用莲子、鸡蛋测试卤水比重，如何设置多级沉淀池过滤杂质，以及如何利用晴雨表（她简单描述了原理）预判天气，提前做好防护。
萧景玄听得极为专注，眼中不时闪过惊异之色。他没想到，这女子不仅有点子，更有将其落地的细致方法与扎实理论支撑。这绝非寻常闺秀或商人所能及。
“看来，你不仅精通商道，于格物之术，亦颇有涉猎。”萧景玄的语气听不出喜怒。
“王爷谬赞。民女只是喜好杂学，偶有所得，加之先父留下些许札记，方能侥幸成功。”沈清辞谦逊道，将功劳推了一部分给己故的父亲，这是最稳妥的说法。
萧景玄不置可否，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忽然转换了话题：“张廷玉近日颇为安分，你可知为何？”
沈清辞心道来了，面上却不动声色：“民女不知，还请王爷明示。”
“钱守备重伤，丢失的文书，恰好记录了他一些不太光彩的指令。”萧景玄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而按察使司里，也有几位官员，突然变得很关心吏治清明。”
沈清辞心中了然。靖王不仅斩其爪牙，还在张廷玉的势力范围内钉下了钉子，让其投鼠忌器，自顾不暇。这份雷霆手段，令人心惊。
“多谢王爷为民女主持公道。”沈清辞再次起身行礼。这份情，她必须领。
“不必谢本王。”萧景玄放下茶杯，目光深邃地看向她，“本王帮你，是因为你有价值。白鹭浦的盐，证明了你的能力。但仅仅如此，还不够。”
他身体微微前倾，带来一股无形的压力：“本王需要的不只是一点高品质的盐，而是能撬动江南盐政这块铁板的杠杆。你，明白吗？”
沈清辞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退缩：“民女明白。王爷欲整顿盐政，需知弊病在何处，更需有破局之策与替代之法。民女愿尽绵薄之力，但……”她顿了顿，坦诚道，“沈家根基浅薄，恐难当大任，亦恐成为众矢之的。”
她这是在要保障，要承诺。
萧景玄眼中闪过一丝欣赏。聪明人之间说话，无需拐弯抹角。
“本王自然不会让你孤身犯险。”他重新靠回椅背，“盐田，你继续经营，扩大规模，所需人手、护卫，本王会暗中支持。产出的盐，本王会以高于市价三成的价格，通过特殊渠道收购一部分，作为……‘样板’。”
高于市价三成！还是稳定收购！这对沈家来说，简首是天大的利好！不仅解决了销路，利润更是丰厚！
“至于其他……”萧景玄指尖划过棋盘边缘，“你需要更快地壮大沈家，积累资本，拓宽人脉。锦绣阁是个不错的开始，但还不够。江南除了丝绸、盐，还有茶、瓷、漕运……你需要找到更多的‘滩晒法’。”
他在指点她，也是在给她布置任务。
“民女谨记王爷教诲。”沈清辞心领神会。这是合作，更是考验。她必须展现出更多的价值，才能在这位王爷的棋盘上，占据更重要的位置。
“好了，正事谈完。”萧景玄语气缓和下来，拍了拍手。
侍女们鱼贯而入，摆上精致的酒菜。虽是夜宴，却并无歌舞喧嚣，只有湖风月色，清雅宜人。
“尝尝这鲈鱼，西湖特产，甚是鲜美。”萧景玄仿佛真的只是一次寻常宴请。
沈清辞也从善如流，暂时将那些权谋算计放下，专心应对这场不寻常的晚餐。席间，萧景玄偶尔会问及她对临安风物、市井百态的看法，沈清辞皆以超越这个时代的见识和精炼的语言作答，既不刻意卖弄，又往往能切中要害，引得萧景玄多次侧目。
宴毕，沈清辞告退。
萧景玄并未起身相送，只是看着她离去的背影，对不知何时出现在身后的文士幕僚淡淡道：“此女，若为男子，必是搅动风云之辈。”
那文士沉吟道：“王爷，此女心思深沉，善于借势，恐非池中之物。用之，需慎。”
萧景玄眸光幽深：“无妨。猛虎虽利，若能为其套上缰绳，便是最好的猎犬。况且……她所求，与本王所欲，目前看来，并无冲突。”
他捻起一枚棋子，在指尖把玩。
“且看她，接下来能走到哪一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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