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己经悄悄浸染了吕布的府邸。
白日里朱雀大街的喧嚣被高墙彻底隔绝，只剩下庭院中假山石的轮廓，在廊下的灯笼光晕里投下沉默的、扭曲的影子。
空气里没有了兵戈的铁锈味，也没有了战马的腥膻气。
取而代之的，是上等熏香燃烧后，那丝丝缕缕沉静又靡费的甜腻。
吕谋走进正堂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的兄长，天下无双的吕布，没有穿着那身标志性的兽面吞头连环铠。
他身上是一件华美的锦袍，金线在衣襟上绣出繁复的云纹，在烛火下流淌着一层浅薄的光。
他没有握着那杆能令天地变色的方天画戟。
画戟被随意地倚在角落的兵器架上，冰冷的金属戟刃，倒映着堂中摇曳的烛光，显得有些寂寞。
吕布的手中，握着一只青玉酒杯。
他时而将酒杯举到唇边，脸上浮现出一抹近乎痴迷的笑容，那笑容里满是少年人才有的憧憬与狂喜。
可下一瞬，他的眉头又会猛地拧紧，仿佛有一团无法排解的怒火在胸中燃烧，握着酒杯的手指因用力而骨节发白。
“砰！”
青玉酒杯被重重地顿在案几上，酒水溅出，在他的锦袍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却浑然不觉。
那张英武绝伦的脸上，欣喜与愤怒两种截然不同的情绪，正在激烈地交战，让他整个人都散发着一种狂躁不安的气息。
吕谋安静地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
他看着自己的兄长，看着他身上那件不合时宜的华服，看着他被情绪反复撕扯的神情。
他什么都明白了。
凤仪亭。
那个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地方。
那道足以倾倒众生的倩影。
王允的连环计，己经发动了。
吕谋的心，没有波澜。
他知道，此刻去劝阻，去揭露王允的阴谋，是全天下最愚蠢的做法。
对于一头正陷入热恋的雄狮而言，任何试图将他从“猎物”身边拉开的行为，都会被视作挑衅。
你不能告诉他那朵花有毒。
你只能让他自己意识到，握住花朵的手，正在被看不见的刺扎得鲜血淋漓。
他缓步走了进去，脚步声很轻。
吕布猛地回头，眼中残存的怒意与烦躁，在看到吕谋的瞬间，化作了一丝找到宣泄口的急切。
“奉略，你来了！”
“你来得正好！陪我喝酒！”
吕布指着对面的席位，声音洪亮，却难掩其中的一丝虚浮。
吕谋没有坐下，只是走到了他的身边。
他拿起桌上的酒壶，为吕布那只空了一半的酒杯重新斟满。
清冽的酒液注入杯中，发出“咕嘟”的微响。
“兄长今日，似乎心绪不宁。”
吕谋的声音很平淡，就像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哼，心绪不宁？”
吕布一把抓起酒杯，仰头一饮而尽，辛辣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滑落，他毫不在意地用手背抹去。
“我今日，高兴！又……愤怒！”
他像是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拳头在案几上捶了一下，发出闷响。
“王司徒……他……他答应将他的女儿许配给我！”
说到这里，吕布的脸上再次泛起那种狂喜的光芒，双眼亮得惊人。
“奉略，你没见过她……她……她是天上的仙女……”
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恍惚，沉浸在某种美好的回忆里。
但很快，那光芒又被阴云覆盖。
“可董卓那老贼！他……他也看上了她！”
“王司徒说，老贼昨日在府中见了她，便要强行带回郿坞！”
“他凭什么！”
吕布的怒吼在空旷的正堂里回荡，带着无尽的戾气。
“我是温侯！我诛杀丁原，扫平诸将，为他稳固朝堂！他凭什么跟我抢！”
吕谋静静地听着。
他看着兄长因为一个还未真正属于他的女人，而陷入如此剧烈的情感漩涡。
英雄难过美人关。
这句话，从来都不是一句空话。
尤其是对吕布这样，情感强烈而首接，心思却不够深沉的人来说，更是致命的毒药。
他没有去附和吕布的愤怒，也没有去质疑王允话语的真假。
他只是等吕布的情绪稍稍平复了一些，才缓缓开口。
那声音不大，却像一根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了那团炽热的情感火焰。
“英雄爱美人，本是佳话。”
吕布闻言，脸上的怒意稍减，显然对这句话极为受用。
他看着吕谋，等待着下文。
吕谋的目光，平静地迎着他，继续说道。
“然美人若出自司徒府……”
他的话语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吐得异常清晰。
“兄长需思量，王允所赠，是佳人，还是利器？”
话音落下的瞬间，整个正堂的空气仿佛都被抽空了。
熏香的甜腻，烛火的摇曳，庭院外的虫鸣，都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吕布脸上的所有表情，无论是狂喜，还是愤怒，亦或是那瞬间的得意，全部凝固了。
他那双盛满了烈火与欲望的眼眸，其中的火焰在一瞬间被兜头浇灭，只剩下冰冷的灰烬与难以置信的震惊。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
他看着眼前的弟弟。
这个他最信任，最亲近的弟弟。
这个总能在他迷茫时为他指明方向的弟弟。
此刻，吕谋的脸庞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清澈得可怕，仿佛能洞穿他心中所有最隐秘的，连他自己都不愿去深思的角落。
佳人？
还是利器？
这几个字，如同一道九天惊雷，在他的脑海中轰然炸响！
将他那被情爱与欲望冲昏的头脑，炸开了一道清醒的裂缝。
他猛地站起身，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阴影，将吕谋完全笼罩。
一股恐怖的压迫感，从他身上轰然散发。
那是在战场上，于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独属于吕布的煞气。
他第一次，用一种审视的，带着强烈戒备与怀疑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吕谋。
那目光，不再是兄长看弟弟的亲近。
而是猛兽在审视一个潜在的威胁。
“奉略！”
他的声音，不再是方才的洪亮或烦躁，而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低沉而危险，带着一丝被触及逆鳞后的颤音。
“你此言何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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