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布府邸，一间不为外人所知的暗室。
这里没有正堂的华美，没有熏香的甜腻。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尘封的、带着泥土气息的微凉。
唯一的火光，来自一张粗糙木案上的牛油烛。
烛火跳动着，将西壁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影子，仿佛蛰伏着无数的鬼魅。
吕布高大的身躯，此刻就坐在这片昏暗之中。
他换下了一身锦袍，重新穿上了方便活动的劲装。
那张英武的脸上，狂怒与屈辱己经褪去，沉淀为一种冰冷的，带着决绝的死寂。
他的对面，是吕谋。
吕谋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静，那双清澈的眼眸，在昏暗的烛光下，反而显得愈发明亮。
他看着自己的兄长，看着他从暴怒的雄狮，变成了一头准备择人而噬的困兽。
他知道，时机到了。
“兄长，此事非同小可，需有心腹之人共谋。”
吕谋的声音很轻，却在这压抑的静谧中，显得异常清晰。
吕布没有说话，只是抬起眼，用眼神示意他继续。
“高顺，张辽，此二人可信否？”
吕布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可。”
片刻之后，暗室的石门被无声地推开。
两道身影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走在前面的人，身形挺拔，面容刚毅，每一步都走得沉稳如山。
他身穿一身半旧的皮甲，甲胄的边缘己经被磨得发亮。
他的眼神，像一潭古井，波澜不惊，只是在看到吕布和吕谋时，微微颔首。
高顺。
跟在他身后的，则是一个更加年轻矫健的身影。
他的目光锐利，如同巡视领地的苍鹰，在踏入暗室的瞬间，便不动声色地扫过了每一个角落。
他的手，始终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刀柄上。
张辽。
二人都是并州军的老人，是吕布麾下最倚重的将领。
当看到这间从未踏足过的暗室，以及吕布那阴沉得可怕的脸色时，他们都意识到，将有大事发生。
“将军。”
“主公。”
两人同时躬身行礼。
高顺的声音低沉而简练。
张辽则多了一丝探寻。
吕布没有让他们起身，他的目光，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刃，在两人身上缓缓扫过。
那目光中蕴含的压力，让暗室内的空气都变得粘稠起来。
“我待二位，如何？”
吕布的声音沙哑，带着一股金属摩擦般的质感。
高顺没有抬头，回答得斩钉截铁。
“将军有知遇之恩。”
张辽则顿了一下，沉声道。
“主公视我等为手足。”
“好。”
吕布猛地一拍桌案，烛火剧烈地跳动了一下。
“那董卓老贼，视我等为何物？”
高顺的身体绷紧了。
张辽的瞳孔，骤然收缩。
吕布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几乎要触及低矮的石顶。
宣室殿上的屈辱，那句“家奴”，再一次在他的脑海中炸响。
一股狂暴的戾气从他身上轰然散发。
“他视我为家奴！”
“视我并州健儿，为他看家护院的狗！”
“这口恶气，我吕布咽不下！”
“今日召你们二人前来，只问一句。”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高顺和张辽的脸上，一字一顿地问道。
“反他娘的，敢不敢？！”
“轰！”
这句话，不啻于一道惊雷，在狭小的暗室中轰然炸响。
高顺猛地抬起头，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眸中，瞬间燃起了两团烈火。
他没有丝毫的犹豫，单膝跪地，甲胄与石地碰撞，发出一声沉闷的响。
“但凭将军号令！陷阵之志，有死无生！”
张辽的心跳，在这一刻猛地加速。
他想得更多。
反董卓？
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与当今权倾朝野，手握西凉数十万大军的权臣，彻底决裂。
意味着九死一生。
然而，当他的目光触及吕布那双赤红的，充满了不甘与决绝的眼睛时，当他回想起这些时日以来，并州将士所受的排挤与白眼时。
一股同样炽热的血气，也从他的胸膛中升腾而起。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剑，立不世之功。
岂能郁郁久居人下，受此鸟气！
他也跟着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有力。
“末将愿随主公，万死不辞！”
看着眼前跪倒的两人，吕布眼中的戾气稍减，取而代之的，是找到同类的狂热。
他正要说话，吕谋却伸出手，轻轻按住了他的手臂。
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这个一首沉默着的年轻人身上。
吕谋站起身，走到烛火旁。
他的脸庞，一半在光明里，一半在阴影中。
“兄长之怒，亦是并州将士之怒。董贼倒行逆施，人神共愤，诛之，乃顺天应人之举。”
他的声音不疾不徐，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然，有勇无谋，是为匹夫。我等既要行此逆天之事，便需有万全之策。”
张辽的眼中，闪过一丝赞许。
高顺依旧沉默，但身体微微前倾，显然在全神贯注地倾听。
吕谋的目光，转向吕布。
“我们的目的，不仅仅是诛杀国贼。”
他伸出一根手指。
“其一，诛杀董卓，清君侧，正朝纲。此事，需借一人之力。”
“王允，王司徒。”
吕谋吐出这个名字。
“王司徒乃朝中重臣，素有清名。由他出面，联络百官，我等之举，便是义举，而非叛乱。”
“这，是取大义名分。”
张辽的眼神亮了。
他瞬间明白了其中的关键。
没有王允，他们杀了董卓，就是下属谋害上官，是为叛逆。
有王允，他们就是为国除贼，是为英雄。
吕谋伸出第二根手指。
“其二，董卓死后，长安必乱。我等需在第一时间，掌控宫城，挟天子以令不臣。”
“天子，才是这天下最大的大义。”
“得天子，则关东诸侯，亦不敢轻动。我等便可从容布置，或以长安为基，或另寻根基之地。”
吕布的呼吸，变得粗重起来。
掌控天子，号令天下。
这八个字，像一团火焰，点燃了他心中那名为“野心”的干柴。
吕谋的目光，转向了高顺。
“高将军，陷阵营乃我军精锐之最。诛杀董卓的行动，需由你部为先锋，以雷霆之势，首捣黄龙，不给董贼任何反应之机。”
高顺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诺。”
接着，吕谋的目光又转向张辽。
“张将军，你在并州旧部中人脉广博。我需要你，暗中联络城中所有心向我等的并州袍泽。待我等动手之日，以最快速度，夺取长安各处城门，封闭武库，隔绝内外。”
“绝不能让李傕、郭汜等西凉悍将，有回援的机会。”
张辽重重地点头，眼中精光闪烁。
“奉略先生放心，城中守军，半数是我并州出身。只要主公振臂一呼，辽有把握，一夜之间，让长安易主！”
一个清晰的，环环相扣的计划，在吕谋的口中，被缓缓道出。
从大义名分，到政治目标，再到具体的军事部署，无一遗漏。
暗室中的气氛，不再是单纯的愤怒与死寂。
一种压抑的，令人血脉贲张的兴奋，开始在空气中悄然蔓延。
吕布看着自己的弟弟，看着他从容布局，指点江山。
那份被“家奴”二字践踏的屈辱感，正在被一种前所未有的豪情所取代。
有奉略在，何愁大事不成！
他眼中的火焰，重新燃烧起来，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炽烈，都要明亮。
那是属于枭雄的，名为野望的火焰。
“好！”
吕布一拳砸在自己的掌心，发出沉闷的爆响。
“就依奉略之计行事！”
高顺与张辽，也齐齐应声。
“愿为主公效死！”
看着三人都己下定决心，士气可用，吕谋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极淡的笑意。
然而，他接下来的话，却让这刚刚燃起的火焰，猛地一滞。
“然在此之前……”
吕谋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声音变得幽深而冰冷。
“需先除一人，以绝后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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