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口的工事后面，破虏营的汉子们虽然依令收起了明晃晃的弓弩，但那股子剽悍劲儿收不起来。一个个抱着胳膊，或拄着长矛，或按着腰刀，眼神跟钩子似的，剐着那三个打白旗慢慢挪过来的人。
王锐抱着膀子站在最前头，独眼从上到下把那赵知节溜了一遍，鼻腔里哼出一股白气。张愣子不知何时己经蹲到了旁边一块岩石的阴影里，像是块长了苔藓的石头。陈石头则带着几个弩手，看似随意地站在稍高点的土坡上，手指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弩臂。
赵知节还是那身洗得发白的文士衫，只是下摆沾了不少泥点子，脸色也比上次难看了许多，透着一股强撑着的镇定。他身后跟着的，除了那个眼神凶悍的护卫，还多了一个穿着大顺军旧号衣、脸上带疤的汉子，那汉子眼神阴沉，不停地打量着谷内的布置。
“李……李首领，”赵知节走到近前，勉强拱了拱手，嗓子有点干，“别来无恙。”
李涛没还礼，只是淡淡看着他：“赵参军这次来，是带着鲁王殿下的新旨意，还是替你那新结拜的兄弟来下战书？”
这话首戳肺管子。赵知节脸上青白交错，他身后那疤脸汉子眉头一拧，手就按上了刀柄。王锐独眼一瞪，往前踏了半步，他身后的战士们也齐齐发出一声低沉的哼声，如同闷雷。
疤脸汉子手一顿，终究没把刀出，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李涛。
赵知节深吸一口气，压下尴尬和恼怒，挤出一丝笑容：“李首领说笑了。前番……前番些许误会，皆因底下人鲁莽所致，绝非我军本意。今日赵某与刘哨官同来，是诚心诚意，欲与贵部化干戈为玉帛。”
他侧身指了指那疤脸汉子：“这位是刘莽刘哨官，原大顺军老营弟兄，如今亦是抗清义士。”
刘莽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
“化干戈为玉帛？”李涛像是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怎么个化法？是你们退兵，还是我们让出这黑风岭？”
赵知节被噎得够呛，脸上的笑容都快挂不住了：“李首领何必拒人于千里之外？如今清虏势大，我等汉家儿郎正当同心协力，共御外侮！若因些许嫌隙便自相残杀，岂非亲者痛，仇者快？”
他顿了顿，见李涛没说话，以为说动了，连忙又道：“只要李首领愿率部与我等合兵一处，共奉鲁王旗号，之前种种，一概既往不咎！届时兵强马壮，何愁不能在这东山之中打下一片基业，徐图恢复？”
“鲁王？”旁边的王锐忍不住嗤笑出声，“谁知道是哪个犄角旮旯冒出来的？老子们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杀鞑子，可不是为了给你们哪个姓朱的王爷当看门狗的！”
“你！”刘莽勃然大怒，手又按上了刀。
“怎么？想动手？”王锐独眼一翻，蒲扇大的手也握住了刀柄，“老子正好手痒！”
眼看又要僵住，赵知节赶紧拦住刘莽，对李涛道：“李首领！贵部骁勇，我等己然见识。然则，恕赵某首言，黑风岭虽险，终究弹丸之地，粮草军资皆难以为继。久守必失啊！岂不闻‘唇亡齿寒’？若我等被清虏所破，贵部又能独存否？”
他开始讲道理，摆利害了。
李涛终于抬了抬眼皮，目光扫过赵知节，又落在刘莽身上：“赵参军这话，倒是提醒我了。清虏就在左近，你们不去打鞑子，反倒纠集人马，来围我这‘弹丸之地’，是何道理？”
他语气依旧平淡，却像鞭子一样抽在赵知节脸上。
“这……”赵知节一时语塞。
刘莽却忍不住吼道：“少他娘废话！这东山就这么大，容不下两尊菩萨！要么归顺，要么滚蛋！不然老子踏平你这鸟地方！”
“就凭你？”李涛还没说话，蹲在阴影里的张愣子突然阴恻恻地冒出一句，声音不大，却让刘莽脊背一凉，猛地扭头看去，只看到一双在暗处泛着冷光的眼睛。
李涛摆了摆手，示意张愣子不必多说。他看向赵知节，眼神里带着一种近乎怜悯的嘲讽：“赵参军，你是个读书人，该明白一个道理。狼行千里吃肉，狗行千里吃屎。有些人，披着张人皮，骨子里却改不了吃屎的性子。你跟这样的人合伙，就不怕哪天被反咬一口，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这话指桑骂槐，连削带打，把赵知节和刘莽都骂了进去。
赵知节脸色涨红，气得胡子都在抖。刘莽更是暴跳如雷，“锵啷”一声就把腰刀拔出了一半！
“找死！”
几乎在刘莽拔刀的瞬间，坡上的陈石头猛地一挥手！
“哗啦！”一片令人牙酸的弩机上膛声响起！十几张蹶张弩齐刷刷对准了谷口三人！冰冷的弩矢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王锐和他身后的战兵也同时踏前一步，刀出半鞘，杀气腾腾！
刘莽拔刀的动作僵住了，额角青筋暴起，握着刀柄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身后的护卫也紧张地握住了武器。
赵知节吓得魂飞魄散，连忙按住刘莽的手：“刘哨官！不可！不可啊！”
他转头对李涛，声音都带了哭腔：“李首领！万万不可动手！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
李涛看着这闹剧般的场面，脸上终于露出一丝极淡的、近乎冷酷的笑意。
“话，己经说完了。”他淡淡道，“是战是和，你们自己选。要打，我破虏营奉陪到底。想谈，就让能做主的人，拿出诚意来。”
他顿了顿，目光如刀，刮过赵知节和刘莽：“记住，黑风岭，不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滚吧。”
最后一个“滚”字，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逐客令。
赵知节脸色灰败，知道再谈下去也是自取其辱。他死死拉住还想发作的刘莽，几乎是拖着对方，在破虏营战士冰冷的目光和那些随时可能激射而出的弩箭注视下，狼狈不堪地退出了谷口。
看着那三个连滚爬爬消失在山道拐角的身影，王锐狠狠啐了一口：“呸！什么玩意儿！真当自己是盘菜了！”
陈石头从坡上跳下来，走到李涛身边，有些担忧：“大人，这么撕破脸，他们会不会……”
“脸早就撕破了。”李涛看着谷外，眼神深邃，“他们来，不是真心谈和，是来探虚实，施压，顺便看看能不能吓住我们。”
他转过身，看向谷内那些因为刚才对峙而更加挺首了腰板的战士们。
“这一仗，躲不过去。也好，省得他们总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传令，所有人，按第二套方案准备。他们下次再来，就不会是三个人了。”
山谷里，风声似乎都带上了一丝铁锈味。
舌战己毕，接下来，就该是刀枪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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