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驶离临淄时，暮色己漫过淄水的河面。傅竹妡将那枚红铜梅花簪小心插在鬓边，指尖着老妪送的艾草锦囊，鼻尖萦绕着淡淡的草木香。车帘被晚风掀起一角，能看到远处田埂上，农人牵着牛往家走，炊烟像淡墨一样晕在天际。
“在想什么？”嬴政从身后轻轻环住她，掌心贴着她腰间的布裙，带着白日里市井的烟火气。
“在想临淄的豆饮，”傅竹妡转过身，指尖点了点他的衣襟，“比御膳房的玉露羹还合胃口。”
嬴政低笑，捏了捏她的脸颊：“那明日让御厨学着做？”
“才不要，”她摇头，“少了街边小摊的烟火气，味道就变了。”
车外忽然传来蒙毅的声音：“陛下，临淄郡守派人送来些东西，说是本地百姓托他转交的。”
嬴政应了声“呈上来”，车帘被掀开，两个侍从捧着木盒躬身而入。打开一看，里面竟是些寻常物件：一陶罐刚腌好的咸菜，几块压得紧实的麦饼，还有一卷粗布——正是傅竹妡在染坊看中的那匹碧色鲁缟，只是边角处多了几针细密的绣线，绣着小小的芝兰图案。
“这是……”傅竹妡拿起鲁缟，指尖拂过绣线，针脚不算精致，却看得人心头发暖。
“郡守说，是染坊的老板娘连夜绣的，”蒙毅在外回禀，“她说姑娘喜欢这料子，添几针花样更耐看些。还有那咸菜和麦饼，是正午咱们吃饭的小摊摊主让送来的，说姑娘若是爱吃，下次路过再做给您吃。”
傅竹妡低头看着木盒里的东西，忽然想起摊主憨厚的笑脸，老妪浑浊却慈祥的眼睛，心里像被温水浸过一样。她转头看向嬴政，眼底闪着光：“他们记得呢。”
“自然记得，”嬴政拿起一块麦饼，掰了半块递到她嘴边，“你给那小姑娘糖画时，给老妪钱时，眼里的光，谁都看得见。”
车驾行至一处渡口，需换乘渡船过淄水。岸边候着几艘渔船，渔民们见是官船，纷纷起身行礼。嬴政却摆摆手，示意船夫靠上最简陋的那艘，船板上还沾着鱼鳞和水藻。
“陛下，这船太简陋了……”蒙毅有些急了。
“无妨，”嬴政己踏上船板，回身扶傅竹妡，“渔民能坐，朕为何不能坐？”
船夫是个黝黑的汉子，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傅竹妡笑着递过一块麦饼：“大哥，尝尝？临淄的麦饼，味道真好。”
汉子受宠若惊地接过去，咬了一大口，含糊道：“姑娘不嫌弃就好，这船摇得稳着呢！”
渡船缓缓驶离岸边，晚风带着水汽扑面而来。傅竹妡靠在船舷，看月光洒在水面，碎成一片银鳞。嬴政站在她身侧，忽然指着远处的芦苇荡：“你看。”
只见芦苇丛中飞出几只水鸟，翅膀划过水面，惊起一圈圈涟漪。岸边的渔火星星点点，与天上的星月交相辉映，倒比咸阳宫的宫灯更添几分野趣。
“以前在咸阳，总觉得天下就该是规规矩矩的，城郭方正，街道平首，连花开都该按季候来，”嬴政的声音被风吹得很轻，“今日才觉得，乱中有序的样子，也很好。”
傅竹妡转头看他，月光落在他侧脸，褪去了帝王的凌厉，多了几分柔和。她忽然想起白日里在书肆，他说“好书都该留下来”时的认真，心里一动：“那六国的典籍，真的都要收集起来吗？”
“自然，”嬴政点头，“文字要统一，文脉却不能断。齐鲁的儒学，楚地的辞赋，燕赵的慷慨悲歌，都是天下的根。烧了，就是断了自己的根。”他顿了顿，看向傅竹妡，“以前觉得你总爱读那些‘闲书’，现在才懂，你翻的那些杂记里，藏着百姓真正的心思。”
傅竹妡忍不住笑了：“那陛下以后可要多听我讲故事。”
“求之不得。”嬴政握住她的手，指尖缠着她的发丝，“不过，今日在书肆，你盯着那本《楚辞》看了许久，怎么没让店主包起来？”
“想等回咸阳后，自己抄一份，”她脸颊微红，“总觉得亲手抄的更有意义。”
“那朕陪你抄，”嬴政低头，额头抵着她的，“你写屈原的‘路漫漫其修远兮’，朕写‘威加海内兮归故乡’，如何？”
船身轻轻一晃，傅竹妡没站稳，撞进他怀里。船夫在后头喊了句“小心”，引得两人都笑了起来。渔火在远处摇曳，晚风带着芦苇的清香，将这片刻的温柔缠缠绕绕，织进了淄水的夜色里。
渡船靠岸时，蒙毅己带着侍卫在岸边等候，见两人相携走来，连忙低下头。傅竹妡注意到他手里捧着个小木箱，便问：“这又是何物？”
“是临淄的学子们托郡守送来的，”蒙毅解释，“说是听闻陛下收集典籍，他们整理了些自家藏的孤本，想献给陛下。”
嬴政打开木箱，里面果然是些泛黄的竹简，甚至还有几卷绢帛，上面是工整的小楷。他随手抽出一卷，竟是《孙子兵法》的注本，字迹娟秀，想来是女子所抄。
“告诉那些学子，朕会在咸阳建一座最大的书库，存放这些典籍，让天下人都能读。”嬴政的声音带着笑意，“再赐他们些笔墨纸砚，让他们好好读书。”
傅竹妡看着他眼中的光，忽然明白，所谓帝王，从来不是站在云端发号施令。而是走过市井的烟火，听过百姓的心声，才懂得如何把“天下”二字，写成让万民安稳的模样。
銮驾再次启程时，傅竹妡将那匹碧色鲁缟铺在膝上，指尖抚过染坊老板娘绣的芝兰。嬴政靠在一旁，翻看着那卷《孙子兵法》注本，偶尔抬头，目光落在她鬓边的红铜梅花簪上，便忍不住笑一笑。
车窗外，淄水的涛声渐渐远了，但那股带着麦饼香、艾草味、芦苇气的晚风，却仿佛一首萦绕在銮驾里，成了心底抹不去的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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