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行至中途驿站时，天己擦黑。傅竹妡刚解开鬓边的红铜簪，就见蒙毅捧着个陶瓮进来，瓮口用布盖着，还冒着热气。
“这是临淄那个卖豆饮的阿婆让郡守转交的，”蒙毅解释道，“她说姑娘爱喝她煮的豆饮，特意多熬了些，用陶罐装着能保温，还说……让姑娘别学那些贵女小口抿，大碗喝才痛快。”
傅竹妡掀开布盖，一股熟悉的豆香混着甘草的清甜涌了出来，和白日里在小摊喝的味道一模一样。她拿起驿站的粗瓷碗，满满盛了一碗，刚抿了一口，眼眶就热了——阿婆果然记得她不爱喝太甜的，里面只放了少许饴糖。
“阿婆还说，”蒙毅补充道，“要是姑娘下次去临淄，她教姑娘做豆粉糕，用新收的黄豆磨粉，加桂花糖，比城里铺子卖的还软和。”
嬴政凑过来，也盛了一碗，咂咂嘴道：“确实比御膳房的细腻，带着股土灶的烟火气。”他见傅竹妡捧着碗笑，伸手擦掉她嘴角沾的豆沫，“看你这点出息，一碗豆饮就收买了。”
“才不是收买，”傅竹妡把碗递到他嘴边，“是惦记。宫里的山珍海味再多，也吃不出这种……被人放在心上的味道。”
正说着，驿站外忽然传来一阵喧哗，夹杂着女子的哭喊。蒙毅出去查看片刻，回来时脸色有些凝重：“是临淄来的学子，说……说染坊老板娘被人绑走了。”
傅竹妡手一抖，半碗豆饮洒在裙摆上：“怎么回事？”
“听说是当地一个乡绅，嫌老板娘不肯把染坊卖给自己，就带家丁抢人，还说要烧了她的染坊，”蒙毅低声道，“学子们拦不住，一路追过来，想求陛下做主。”
嬴政把碗重重一放，青瓷碗在桌上磕出个豁口：“反了！”
傅竹妡想起染坊老板娘那双布满染料的手，想起她给自己绣鲁缟时认真的模样，还有那句“姑娘穿碧色好看”，心揪成一团：“陛下，我们去看看吧！”
赶到临淄城外的染坊时，火光己经冲天。乡绅带着家丁正在拆门板，老板娘被两个壮汉架着，头发散乱，嘴角还有血迹，却仍在挣扎：“我的染缸！我的方子！那是我男人留下的活路！”
“一个寡妇，占着这么好的地段，不知好歹！”乡绅手里把玩着老板娘的银镯子（想来是刚抢的），看到嬴政的銮驾，先是一愣，随即认出那明黄色的车帘，腿一软就跪了下去，“臣……臣不知陛下在此，罪该万死！”
嬴政没看他，径首走到老板娘身边，解开她身上的绳子。老板娘看到傅竹妡，忽然哭了出来：“姑娘，我的染谱……他们把我男人写的染谱烧了……”
傅竹妡扶住她，看到染坊后院的火堆里，还飘着几片烧焦的绢帛，正是自己那日看中的碧色鲁缟的料子。
“带上来。”嬴政的声音冷得像冰。
几个家丁被侍卫按倒在地，其中一个手里还攥着半本烧黑的册子，正是染坊的祖传染谱。傅竹妡捡起来，指尖被烫得发红，却死死攥着不肯放——里面夹着几张染样，有她那日穿的碧色，还有老板娘说“明年春天染给你看”的浅粉色。
“查！”嬴政对蒙毅道，“这乡绅在当地横行多久了，欺压过多少百姓，一并查清楚，按秦律处置。”
乡绅连连磕头，额头撞在地上咚咚响，却只换得嬴政一句：“拖下去。”
老板娘看着被押走的乡绅，忽然对着嬴政跪下，磕了三个响头：“谢陛下为民妇做主……只是那染谱……”
“谱子没了，人还在。”傅竹妡蹲下身，帮她擦掉脸上的灰，“您记在心里的方子，才是最金贵的，我们慢慢抄回来，好不好？”
老板娘看着她，忽然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里面是块叠得整齐的绢布，上面用不同颜色的丝线绣着染方：“这是我偷偷抄的，怕万一……没想到真用上了……”
傅竹妡接过绢布，上面的针脚歪歪扭扭，却比任何绣品都珍贵。嬴政看着那片狼藉的染坊，对蒙毅道：“拨五百两银子，让郡守派人重修染坊，再调两个宫廷染匠来，帮老板娘把方子整理好。”
老板娘又要磕头，被傅竹妡拉住。夜风卷着烧焦的味道吹来，傅竹妡忽然想起白日里阿婆的豆饮，想起学子们送来的孤本，想起染坊里那些五颜六色的染缸——原来这天下的“安稳”，从来不是靠帝王一句空话，而是要护住每一个普通人的染坊、每一份糊口的手艺，还有那些藏在烟火里的惦记。
回驿站的路上，嬴政握着傅竹妡被烫红的指尖，轻声道：“以前总觉得，治天下就是定规矩、明法度，今日才懂，规矩之外，还有这些……比金子还重的东西。”
傅竹妡靠在他肩上，闻到他衣襟上淡淡的烟火气——那是刚才救火时沾的灰。她忽然笑了：“陛下，我学了阿婆做的豆饮，以后在宫里给你煮。”
嬴政低头，看着她眼里映出的星光，忽然觉得，这趟临淄之行，比读十车典籍都更明白“民生”二字的分量。车窗外，染坊的火光渐渐灭了，却有更亮的光，在百姓眼里亮了起来——那是比宫灯更暖，比星辰更久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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