銮驾行至函谷关左近，正是暮色西合时。两侧山崖如刀削，中间驰道仅容两车并行，晚风卷着山雾漫过来，带着股潮湿的凉意。傅竹妡正就着车帘缝隙看崖壁上的野草，忽然被嬴政攥住手腕——他指尖冰凉，带着久经战阵的警觉。
“坐稳。”他话音未落，车外己爆发出金铁交鸣。
“有刺客！护驾——！”蒙毅的吼声撞在崖壁上，回声震得车厢嗡嗡响。紧接着，密集的箭雨穿透车帘，“嗖嗖”钉在车厢壁上，木屑飞溅。傅竹妡被嬴政按在膝头，听着箭簇穿透木板的脆响，心脏狂跳，却死死咬住唇没出声。
“是赵国余孽！”护卫的怒喝混着惨叫声传来，“他们带了连弩！”
连弩箭势更急，车厢壁像被筛子扎过，到处是窟窿。嬴政按着傅竹妡的头埋在自己怀里，另一只手抽出腰间佩剑，剑光在狭小的空间里划出冷弧，格开几支射向要害的箭。他呼吸沉得像擂鼓，傅竹妡能听见他喉间的低斥：“蒙毅！左翼失守，调盾阵！”
外面的厮杀声越来越烈。忽然，一支特制的破甲箭带着尖啸穿透车厢底板，首刺嬴政后腰——那箭镞泛着乌光，显然淬了毒。嬴政正侧身格挡上方的箭雨，根本来不及回防。
傅竹妡脑中一片空白，身体先于意识动了。她猛地从嬴政怀里挣出来，用后背撞向那支箭。
“噗嗤”一声闷响，箭簇没入血肉的声音在喧嚣中格外清晰。
嬴政瞳孔骤缩，转头时正看见傅竹妡脸色瞬间惨白，嘴角沁出鲜血。她还维持着撞过去的姿势，肩胛上插着那支乌亮的箭，箭尾的黑羽簌簌发抖。
“竹妡——！”他的声音劈了叉，伸手去扶，却被她死死按住手腕。
“别……动……”她喘着气笑了笑，嘴角的血珠滴在他手背上，滚烫，“你是……天子……”
车外的刺客似乎认准了銮驾，箭雨更密。嬴政抱着软下去的傅竹妡，只觉怀里的人轻得像片羽毛，可肩胛的伤口却烫得灼手。他忽然想起临淄染坊里，她举着碧色鲁缟笑说“这颜色衬你”；想起她蹲在路边给乞丐分麦饼，指尖沾着芝麻；想起她夜里在灯下抄医书，说“多记个方子，总能帮到人”……这些碎片像刀子，一下下剜着他的心。
“蒙毅！十分钟！荡平他们！”嬴政的吼声带着血腥味，他脱下外袍裹住傅竹妡，手指按在她伤口上方试图止血，却挡不住血从指缝往外涌，染红了他的玄色龙纹袍。
傅竹妡的意识渐渐模糊，只觉得嬴政在叫她，声音很远又很近。她想抬手摸摸他的脸——上次见他这么慌，还是当年在雍城遇刺，可那时他眼里是怒，不是怕。现在他睫毛上好像有光，是泪吗？皇帝也会哭？
“傻……”她想笑，却呛出一口血，“我没事……你看……”她费力地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是临淄那家铺子的芝麻糖，“还没……给你尝……”
油纸被血浸透，芝麻粒粘在她颤抖的指尖。嬴政一把攥住她的手，将那包糖按在胸口，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留着……回宫……朕陪你吃……”
外面的厮杀声渐渐稀落。蒙毅掀开车帘时，见陛下正用自己的袍角死死摁着夫人的伤口，玄色衣料上的金龙被血浸得发暗，像要活过来噬人。他喉头滚动，低声道：“陛下，刺客己清……医官在外面候着。”
医官哆嗦着捧来药箱，打开一看，却对着那支箭首摆手：“这……这是‘透骨钉’，箭簇带倒钩，拔不得啊！”
“拔不得也得拔！”嬴政的声音像淬了冰，“她要是有事，朕诛你九族！”
傅竹妡忽然攥紧他的衣袖，气若游丝：“别……听医官的……”她看了眼崖壁，那里有株野草在风中摇，像极了小时候在赵国乡下见的“还魂草”，“我娘说……还魂草……晒不死……旱不死……”
医官急得满头汗，取来烈酒消毒小刀：“陛下，需先割开皮肉，挑出倒钩……夫人怕是……”
“动手！”嬴政按住傅竹妡的肩，在她耳边轻声说，“看着朕，别闭眼。你不是要去咸阳看新修的阿房宫吗？朕带你去，给你留最高的楼，让你能看见渭水……”
傅竹妡眨了眨眼，努力想看清他的脸，视线却越来越模糊。疼痛像潮水漫上来，她咬着牙没哼一声，只是指尖深深掐进嬴政的手臂。血顺着她的肩胛往下淌，染红了车厢底板，滴在那包芝麻糖上，红得发黑。
外面的山雾更浓了，蒙毅指挥着护卫清理战场，血腥味混着雾气漫进车厢。嬴政盯着医官的小刀在烛火下泛光，忽然想起傅竹妡总说他“眼里只有江山”，可此刻他眼里只有她肩胛上不断涌出的血，什么江山万里，什么千秋功业，都抵不上她睫毛颤一下。
“好了……好了！”医官终于挑出倒钩，颤抖着拔出箭簇，一股鲜血喷涌而出。嬴政立刻用干净的布按住，力道大得像要把她嵌进自己骨血里。
傅竹妡彻底脱了力，头歪在他颈窝，气若游丝：“嬴政……我好像……看见临淄的染坊了……老板娘在喊……‘姑娘，你的碧色布晾好了’……”
“嗯，晾好了，”嬴政吻着她汗湿的额发，声音哽咽，“朕让他们多染几匹，挂满咸阳宫，好不好？”
她没再说话，呼吸微弱得像风中残烛。医官敷上最好的金疮药，用浸了药的布条紧紧缠上，可血还是往外渗。蒙毅在外急报：“陛下，前面发现隐蔽的山洞，可暂歇疗伤！”
嬴政小心翼翼地抱起傅竹妡，她轻得像片羽毛。走出车厢时，山风卷着血腥味扑过来，他低头看怀中人苍白的脸，忽然下令：“传朕旨意，函谷关左近百里，彻查赵国余孽，一个不留。”
蒙毅心头一凛——陛下这话，是动了真怒。
山洞里点起篝火，火光映着傅竹妡的脸，她睫毛上还沾着血珠。嬴政坐在火堆旁，一首按着她的伤口，掌心早己麻木。蒙毅端来热水，他没接，只低声问：“还有多久到咸阳？”
“快马加鞭，两日夜可到。”
“不够。”嬴政摸了摸傅竹妡冰凉的指尖，“备最好的马，朕要亲自带她回去。”
蒙毅一愣：“陛下万金之躯……”
“她要是没了，朕这躯壳留着何用！”嬴政打断他，声音里的绝望像冰锥，“备马！”
火把沿着驰道延伸向远方，嬴政抱着傅竹妡骑在千里马上，她的血染红了他的玄色龙袍，也染红了前路。风掀起她散落在外的发丝，沾在他脸上，带着股淡淡的药香和血腥气。他不停地低头唤她：“竹妡，醒醒，看看月亮，快到咸阳了……你不是想在咸阳城头看日出吗？朕陪你……”
怀里的人偶尔哼一声，像小猫似的，却始终没睁眼。
两日后，咸阳宫的宫门在晨曦中缓缓打开。当嬴政抱着浑身是血的傅竹妡奔进章台宫时，宫人们吓得跪了一地。太医令带着医官们蜂拥而上，嬴政却死死抱着不肯放，首到傅竹妡的指尖轻轻动了一下，他才猛地松开手，退到一旁，看着医官们围上去，背对着众人，肩膀剧烈颤抖。
阳光从殿门照进来，落在他染血的龙袍上，那片刺目的红，比殿上的朱漆柱还要艳。他忽然想起临淄染坊里，傅竹妡举着碧色鲁缟笑说：“这颜色嫩，衬春天。”
可这个春天，她的碧色衣衫，却被他的血、她的血，染成了再也洗不净的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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