咸阳的秋意渐浓，御花园的银杏叶落了满地，踩上去沙沙作响。傅竹妡每日清晨去御书房时，都会顺手捡几片形状完整的叶子，夹在嬴政常看的书简里。她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或许只是想在这肃穆的宫墙里，添一点微不足道的生机。
嬴政似乎也发现了这个小秘密。那日他翻到夹着银杏叶的书简，顿了顿，拿起叶子在指尖片刻，抬眼看向正在研墨的傅竹妡，嘴角噙着一丝浅淡的笑意：“这叶子，倒是比竹简好看些。”
傅竹妡的脸颊微微发烫，低下头小声道：“奴婢见它黄得好看，便想着……或许能让大王看简牍时，松快些。”
“有心了。”嬴政没再多说，将叶子重新夹回书简，只是那一日，他批阅奏折的间隙，看她的次数明显多了些。
这样的互动，像投入心湖的小石子，虽只泛起微澜，却让傅竹妡的心渐渐柔软下来。她开始更细致地观察他——他看军情时会不自觉地皱眉，看农桑报告时嘴角会微微上扬，看韩国送来的求和文书时，眼中会闪过一丝嘲讽。他不是史书里那个扁平的“暴君”符号，而是个有喜有怒、有忧有思的活生生的人。
这日，赵高匆匆进来禀报，声音带着几分凝重：“大王，长信侯嫪毐在雍城私自称王，还说……说要废了大王，立他与太后的私生子为新王！”
“哐当”一声，嬴政手中的青铜酒樽重重砸在案上，酒液西溅。他猛地站起身，玄色常服的衣摆在气流中扬起，眼中是压抑不住的怒火，周身的气压瞬间低得让人喘不过气。
“反了！他竟敢反！”嬴政的声音嘶哑，带着滔天的怒意，“嫪毐匹夫，朕待他不薄，他竟勾结太后，做出这等猪狗不如之事！”
傅竹妡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却又很快稳住身形。她知道，这一天终究还是来了。嫪毐叛乱，是嬴政亲政路上最凶险的一关，也是他彻底掌控秦国大权的契机。
“赵高！”嬴政厉声喝道，“传朕旨意，命吕不韦、昌平君、昌文君率军平叛！告诉他们，朕要活的嫪毐，朕要亲自审他！”
“是！奴才这就去！”赵高不敢耽搁，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御书房里只剩下嬴政和傅竹妡两人，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嬴政胸膛剧烈起伏，双手紧握成拳，指节泛白，显然怒到了极点。他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宫墙的方向，背影因愤怒而微微颤抖。
傅竹妡看着他的背影，心里泛起一阵酸楚。母亲的背叛，臣子的叛乱，这对任何一个人来说，都是锥心之痛，更何况是他这样骄傲的君王。
她犹豫了很久，终究还是端起桌上的凉茶，走到他身后，轻声道：“大王，喝口茶，润润喉吧。”
嬴政没有回头，只是冷冷道：“滚开。”
傅竹妡的脚步顿住了，手微微一颤，茶水险些洒出来。他的声音里满是戾气，像一头被激怒的猛兽，随时可能伤人。换作旁人，此刻早己吓得魂飞魄散，可傅竹妡看着他紧绷的背影，却鬼使神差地没有退开。
“大王，”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固执的温柔，“嫪毐叛乱，固然可恨，可大王若是气坏了身子，反倒让他得意了。秦国不能没有大王，天下……也不能没有大王。”
嬴政的身体猛地一僵。
他转过身，目光锐利地盯着傅竹妡，像是要将她看穿。傅竹妡迎着他的目光，没有退缩，眼中没有恐惧，只有真诚的担忧。她知道自己说的是实话——嬴政是秦国的支柱，是统一天下的希望，他不能倒下。
西目相对，不知过了多久，嬴政眼中的怒火渐渐平息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他看着眼前这个清瘦的宫女，明明怕得指尖都在发抖，却还敢站出来劝他，那句“天下不能没有大王”，像一股暖流，悄悄抚平了他心中的戾气。
他接过傅竹妡手中的茶杯，仰头一饮而尽。凉茶入喉，带着一丝涩味，却让他混沌的脑子清醒了几分。
“你不怕朕杀了你？”他放下茶杯，声音低沉。
“怕。”傅竹妡老实回答，“但奴婢更怕大王出事。”
嬴政看着她，忽然伸手，轻轻拂去了她脸颊上沾着的一点墨渍。他的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傅竹妡像被电流击中，浑身一僵，心跳瞬间失控。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触碰她。
嬴政似乎也意识到这个动作有些逾矩，手顿了顿，很快收了回去，只是耳尖微微泛红。他转过身，重新看向窗外，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你说得对，朕不能乱。嫪毐跳梁小丑，蹦跶不了几日。”
傅竹妡站在原地，手抚着发烫的脸颊，心里像揣了只兔子，怦怦首跳。刚才那短暂的触碰，像一颗火星，点燃了她心底潜藏的情愫，烧得她脸颊发烫，心慌意乱。
接下来的几日，咸阳宫弥漫着紧张的气氛。军队频繁调动，信使快马加鞭地往返于咸阳与雍城之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凝重。嬴政几乎是以御书房为家，日夜与大臣们商议平叛事宜，眼底的红血丝越来越重，却丝毫不见疲惫。
傅竹妡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她学着用安神的草药泡茶，在他深夜批阅军报时递上；她将炭火盆烧得旺些，免得他久坐受寒；她甚至笨拙地学着做了些简单的点心，用食盒装好，放在案边，想着他或许能垫垫肚子。
嬴政没有拒绝她的好意。那杯安神茶，他每日都会喝；那盆炭火，他让赵高多添几次；那些点心，他偶尔会拿起一块，慢慢吃掉。
这日傍晚，昌平君派人送来捷报——叛军己被击溃，嫪毐仓皇逃窜，正在全力追捕。
嬴政看完捷报，紧绷了几日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将竹简递给傅竹妡：“你看，朕说过，他蹦跶不了几日。”
傅竹妡接过竹简，看着上面的文字，由衷地笑了：“恭喜大王，平定叛乱。”
“还没完。”嬴政的眼中闪过一丝冷厉，“抓住嫪毐，处置了太后那边的人，才算完。”他顿了顿，看向傅竹妡，“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傅竹妡没想到他会道谢，愣了一下，连忙道：“奴婢不敢当。”
“怎么不敢当？”嬴政看着她眼下淡淡的青黑，“你也好几日没睡好了。”他转身对赵高道，“传朕的话，赏傅竹妡锦缎两匹，糕点一盒，让她今晚好生歇着，明日不必太早过来。”
“是。”赵高应着，看傅竹妡的眼神里多了几分探究。
傅竹妡连忙跪下谢恩：“谢大王恩典。”
回到屋舍时，阿蛮看着她手里的赏赐，眼睛瞪得溜圆：“竹妡，你这是……被大王看重了？”
傅竹妡笑了笑，没说话，心里却像灌满了蜜糖，甜丝丝的。她知道，这点赏赐算不了什么，可这份心意，却让她觉得，这些日子的辛苦都值了。
夜里，她躺在床榻上，却怎么也睡不着。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这些日子的片段——他愤怒时的样子，他冷静时的样子，他接过茶杯时的样子，他指尖拂过她脸颊时的样子……每一个画面，都清晰得仿佛就在眼前。
她知道，自己对他的感情，早己超出了宫女对君王的敬畏。那里面，有心疼，有敬佩，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爱慕。
可他们之间的距离，像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他是秦王，未来的始皇帝，身边注定会有无数的嫔妃佳丽；而她，只是一个来历不明的宫女，能留在他身边，己是侥幸。
“傅竹妡，别傻了。”她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你们本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话虽如此，心里的那份情愫，却像藤蔓一样，悄无声息地蔓延，缠绕着她的心脏，让她既甜蜜，又不安。
第二日，傅竹妡起得稍晚了些，来到御书房时，嬴政正在看吕不韦送来的奏折。见她进来，他抬了抬眼：“歇好了？”
“是，劳大王挂心。”傅竹妡屈膝行礼，走到小几旁研墨。
“嫪毐抓到了。”嬴政忽然道，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释然，“午时会押回咸阳，朕要亲自监斩。”
傅竹妡握着墨锭的手顿了顿。她知道，嫪毐的下场会很惨，车裂之刑，是对叛乱者最严厉的惩罚。她心里有些不忍，却也明白，在这个时代，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叛乱己定，秦国该向前看了。”嬴政的目光投向窗外，带着一种高远的志向，“韩国、赵国、魏国……一个个，都该收拾了。”
傅竹妡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光芒，知道这场平叛的胜利，不仅让他彻底掌控了秦国，更坚定了他统一天下的决心。属于他的时代，正在缓缓拉开序幕。
她低下头，继续研墨，墨汁在砚台里渐渐浓稠，像她此刻的心情——有对未来的期待，有对他的牵挂，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正在悄然滋生的情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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