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咸阳城，弥漫着一股肃杀之气。渭水之畔的刑场周围，早己被禁军围得水泄不通，百姓们远远地观望着，脸上带着惊惧与好奇。傅竹妡站在御书房的廊下，能隐约听到远处传来的喧哗，心头沉甸甸的。
嬴政一早就去了刑场，临行前，他换上了玄色朝服，腰间佩剑，神色冷硬如铁。傅竹妡为他系好玉带时，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他的腰侧，他却像毫无察觉，只淡淡道：“看好御书房。”
“是。”她应着，看着他转身离去的背影，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她知道，车裂嫪毐，是震慑叛乱者的必要手段，是他巩固权力的必经之路，可一想到那残酷的刑罚，她还是忍不住心悸。
御书房里空荡荡的，只有案上堆积的竹简和燃了一半的熏香，提醒着这里主人的存在。傅竹妡坐在角落的小凳上，拿起一卷关于农事的书简，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殿门，盼着他回来，又怕他回来时，身上带着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傅竹妡连忙站起身，理了理衣角，屏声静气地侍立在侧。
殿门被推开，嬴政走了进来。他身上的朝服依旧整洁，却掩不住那股若有似无的血腥味。他的脸色比清晨时更冷，眼底带着一丝疲惫，却又透着一种尘埃落定的锐利。
“大王回来了。”傅竹妡轻声道，上前想接过他脱下的外袍。
嬴政却摆了摆手，径首走到书案后坐下，闭上眼睛，捏了捏眉心。刑场的血腥与嫪毐临死前的嘶吼，还在他脑海里盘旋，虽早己习惯了杀伐决断，可亲手处置“假父”般的乱臣，终究不是什么快意事。
傅竹妡没有再上前，只是默默地沏了杯热茶，放在他手边，又取了块干净的布巾，递了过去。
嬴政睁开眼，看了她一眼，接过布巾擦了擦手，又端起茶杯，一口饮尽。热茶滑过喉咙，似乎驱散了些许心底的寒意。
“都处理干净了？”他忽然问道，声音有些沙哑。
傅竹妡知道他问的是后续——嫪毐的党羽，还有太后赵姬那边的事。她轻声道：“方才听赵高公公说，长信侯的党羽己尽数捉拿，太后……己被迁往雍城萯阳宫居住。”
嬴政“嗯”了一声，没再说话。迁母于雍城，虽未明着定罪，却己是形同软禁。这或许是他能做的，最体面的处置方式。
整个下午，嬴政都没再批阅奏折，只是靠在凭几上闭目养神。傅竹妡不敢打扰，只是静静地研墨，偶尔添些炭火，让殿内保持着适宜的温度。夕阳透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看着他紧蹙的眉头，心里忽然生出一个念头——他其实也很累吧。
晚饭时，御膳房送来的是炖得软烂的羊肉汤。傅竹妡盛了一碗，放在他面前：“大王，喝点汤暖暖身子吧。”
嬴政睁开眼，看了看碗里的羊肉汤，热气腾腾的，散发着浓郁的香气。他拿起勺子，慢慢喝了起来。或许是汤太暖，或许是连日的紧绷终于松懈，他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
“味道不错。”他难得地夸了一句。
傅竹妡笑了笑：“这是御膳房新换的厨子做的，据说擅长做关中菜。大王若是喜欢，往后让他多做几次。”
“不必特意。”嬴政放下勺子，“你……不怕朕吗？”
傅竹妡愣了一下，不明白他为何突然问这个。今日的他，刚从刑场回来，身上还带着杀伐之气，按理说，她该更怕才是。
可她看着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过的落寞，摇了摇头：“不怕。”
“为何？”嬴政追问，“朕杀了嫪毐，迁了太后，手段如此狠厉，你不该怕吗？”
“大王是为了秦国。”傅竹妡的声音很轻，却很坚定，“嫪毐叛乱，动摇国本，若不严惩，何以服众？至于太后……大王也是迫不得己。奴婢知道，大王心里不好受。”
嬴政看着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即是深深的复杂。满朝文武，或是畏惧他的威严，或是称颂他的决断，却从未有人像她这样，看出他心底的挣扎。这个宫女，仿佛总能轻易地触碰到他坚硬外壳下的柔软。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道：“陪朕出去走走吧。”
傅竹妡愣住了：“现在？”
“嗯。”嬴政站起身，“御花园的菊花开了，去看看。”
夕阳的余晖洒满御花园，将亭台楼阁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色。各色菊花竞相绽放，黄的、白的、紫的，争奇斗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嬴政走在前面，脚步不快，傅竹妡跟在他身后半步的距离，心里有些忐忑，又有些莫名的欢喜。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邀她散心。
“你看这菊花，”嬴政忽然停下脚步，指着一丛墨菊，“虽不如牡丹华贵，不如玫瑰娇艳，却能在深秋怒放，有股韧劲。”
傅竹妡看着那墨菊，花瓣层层叠叠，黑中带紫，在夕阳下透着一种别样的孤傲。她想起自己的名字，想起石缝里的那株竹子，轻声道：“是啊，逆境中更显风骨。”
嬴政侧过头看她，夕阳的光落在她脸上，柔和了她的眉眼，她的眼神清澈而坚定，像极了这深秋的菊花。他忽然觉得，这个来自异世的女子，身上也带着这样的韧劲，在这深宫里，安静地扎根，努力地活下去。
“你……”他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从何说起。这些日子的相处，让他对她生出了一种连自己都说不清的情愫。她的存在，像一剂良药，能抚平他的烦躁，驱散他的孤独。可他是秦王，未来的帝王，他的身边，不该有这样的牵绊。
傅竹妡也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心跳不由得快了些。她低下头，看着脚下的石板路，不敢再看他。
两人沉默地走着，只有风吹过菊花的沙沙声，和彼此的脚步声。虽然没有言语，却有一种奇异的宁静在流淌。
走到一处水榭，嬴政在栏杆边坐下，看着池子里游动的锦鲤。傅竹妡站在他身后，为他挡了挡迎面而来的秋风。
“嫪毐虽除，可吕不韦还在。”嬴政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凝重，“他辅佐先王，权倾朝野，朕亲政之路，还不算完。”
傅竹妡知道他说的是实话。吕不韦是秦国的相邦，权倾朝野，与嬴政之间，既有扶持之恩，又有权力之争。嫪毐之事，本就与吕不韦脱不了干系，接下来，便是他与吕不韦的较量了。
“大王一步步来，总会解决的。”她轻声道，像在安慰，又像在肯定。
嬴政转过头，看着她：“你似乎总能相信朕。”
“因为大王值得相信。”傅竹妡迎上他的目光，眼神真诚，“大王有雄心，有能力，更有一颗为秦国百姓的心。”
嬴政的心跳漏了一拍。在这个充满算计与背叛的宫廷里，这样纯粹的信任，太过难得。他看着她清澈的眼睛，里面映着他的影子，那一刻，他忽然不想再压抑自己的心意。
他伸出手，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傅竹妡的手一颤，像被烫到一般，想抽回来，却被他握得更紧。他的手掌宽大而温暖，带着常年握笔的薄茧，却给了她一种前所未有的安全感。
她抬起头，撞进他深邃的眼眸里。那里面没有了平日的威严与锐利，只有满满的温柔与珍视，像一汪深潭，要将她溺毙其中。
“竹妡，”他低声唤她的名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留在朕身边，好吗？”
傅竹妡的心脏狂跳起来，眼眶瞬间了。她等这句话，等了多久？从初见时的惊惧，到相处后的敬佩，再到此刻的心动，所有的情绪都在这一刻爆发出来。
她用力地点了点头，泪水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他的手背上，温热的。
嬴政看着她哭泣的样子，心里既心疼又欢喜。他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拭去她的泪水，指尖的触感柔软而细腻。
“别哭，”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有朕在，以后没人能欺负你。”
夕阳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一起，仿佛再也分不开。御花园的菊花在晚风中轻轻摇曳，见证着这深宫之中，悄然绽放的情意。
傅竹妡靠在他的肩头，感受着他温暖的怀抱，心里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安宁。她知道，他们的未来还会有很多阻碍，权力的斗争，身份的悬殊，甚至她来自未来的秘密，都可能成为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鸿沟。
可此刻，她只想珍惜这份来之不易的温暖。
嬴政紧紧地抱着她，感受着怀里的柔软，心里一片澄明。他知道，自己做出了一个或许会被后世非议的决定，可他不后悔。这个女子，是他在这冰冷的权力巅峰上，唯一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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