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彼岸暗礁
渔船的柴油引擎发出单调而有力的“突突”声，像一颗疲惫却顽强的心脏，推动着这艘饱经风霜的木船，犁开渐渐平息却依旧浑浊的海浪。风雨虽然减弱，但天空依旧铅云低垂，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咸湿的空气里混杂着鱼腥、柴油和潮湿木材的味道。
陈砚舟用粗糙的毯子将陈绛裹得更紧了些，她昏睡着，呼吸时而平稳，时而急促，眉宇间凝聚着一股化不开的惊悸与痛苦。指尖触碰她的额头，依旧能感到那不正常的、时隐时现的微热。她体内那源自“神龛”的烙印，如同深海潜流，并未因脱离那片海域而平息。
灰鹞坐在船尾，背对着他们，看似在闭目养神，但陈砚舟知道，他全身的感官如同张开的蛛网，捕捉着周围每一丝异常——引擎声的变化、海鸟的轨迹、甚至空气中任何一丝不寻常的气味。他手臂和肩背处的潜水服破损处，露出了下面泛白翻卷的伤口，海水浸泡下，边缘己经有些发炎，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只是偶尔会极其轻微地调整一下坐姿，避免伤口与湿透的衣物过度摩擦。这个沉默的男人，像一柄饱饮鲜血后勉强归鞘的利刃，锋芒内敛，却依旧散发着生人勿近的危险气息。
掌舵的大口泰似乎习惯了沉默的客人，只是偶尔和那个叫阿水的年轻船员用方言低声交谈几句，内容无非是抱怨这鬼天气，担忧这趟冒险是否值得，以及估算着返航后还能不能赶上鱼市的尾巴。
约莫一个多小时后，一片模糊的陆地轮廓在雨幕中逐渐清晰。那不是一个现代化的港口，而是一个看起来相当原始、僻静的小海湾。嶙峋的黑色礁石如同巨兽的獠牙，拱卫着一段狭窄的沙滩和后面郁郁葱葱、被风雨吹打得七零八落的山林。几间低矮的、用石头和木头搭建的棚屋稀疏地散落在山坡上，不见人影，只有几艘更小的破旧渔船被拖到沙滩高处，随着浪涌轻轻摇晃。
“到啦，白石角。”大口泰熄了引擎，让渔船借着惯性缓缓靠向一处相对平缓的礁石缺口，“呢度就系我平时歇脚嘅地方，冇乜人，清净。（到了，白石角。这里就是我平时歇脚的地方，没什么人，清净。）”
他跳下船，和阿水一起，熟练地将缆绳系在一块突出的岩石上。
陈砚舟和灰鹞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警惕。这个地方太偏僻了，偏僻得像是被世界遗忘的角落，但也因此，充满了未知。
“多谢泰叔。”陈砚舟再次道谢，然后小心地抱起依旧昏沉的陈绛，踏上了湿滑的礁石。灰鹞紧随其后，他的脚步很轻，但每一步都踏得极稳。
大口泰领着他们沿着一条被雨水冲得泥泞不堪的小路，走向山坡上那几间棚屋中看起来最完整的一间。屋子很低矮，门口挂着一张破旧的草帘，里面光线昏暗，弥漫着一股柴火、咸鱼和草药混合的复杂气味。
“随便坐，当自己屋企。（随便坐，当自己家。）”大口泰指了指屋里简陋的木床和几张板凳，然后对阿水说，“去生火，烧点热水，再找点干净布同我啲药酒出来。（去生火，烧点热水，再找点干净布和我的药酒出来。）”
阿水应了一声，麻利地行动起来。
陈砚舟将陈绛轻轻放在铺着干草的木床上，探了探她的脉搏，依旧紊乱。他忧心忡忡地看向灰鹞：“她的情况……”
灰鹞走到床边，俯身仔细查看了一下陈绛的眼睑和指甲，又用手指搭了搭她的腕脉，动作专业得不像一个纯粹的杀手。他沉默片刻，沙哑道：“能量侵蚀，心神受创。需要时间平复，也需要……特定的引导或药物。”
这时，大口泰拿着一个粗陶碗和一小坛浑浊的药酒走了过来，看了看陈绛的状况，咂咂嘴：“后生女，邪风入体，惊了神魂啊。我哩度有祖传嘅药酒，驱寒定惊最有效，喂她饮少少啦。（年轻女孩，邪风入体，惊了神魂啊。我这里有祖传的药酒，驱寒定惊最有效，喂她喝一点吧。）”
陈砚舟有些犹豫，这来历不明的药酒……
灰鹞却接过了药酒，凑到鼻尖闻了闻，又蘸了一点在指尖尝了尝，然后对陈砚舟微微点了点头：“药材普通，但配伍尚可，对她现在的寒症有缓解。”
见灰鹞这个行家认可，陈砚舟这才稍微放心，小心地扶起陈绛，一点点将辛辣刺鼻的药酒喂了进去。陈绛在昏迷中蹙眉咳嗽了几声，苍白的脸上总算泛起一丝不正常的红晕。
阿水生起了火塘，橘红色的火光驱散了屋内的阴冷和部分昏暗，也带来了一丝暖意。热水烧好后，灰鹞用干净布蘸着热水，开始默默清理自己身上的伤口，动作熟练而精准，仿佛在处理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
陈砚舟也简单处理了一下自己手臂上的擦伤，然后坐在床边，守着陈绛。屋外，风雨声渐渐停歇，只剩下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着礁石，发出单调而永恒的轰鸣。
暂时安全了。但这种安全，如同暴风雨眼中短暂的平静，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脆弱感。
大口泰坐在火塘边，吧嗒吧嗒地抽着烟袋，浑浊的眼睛在火光映照下忽明忽暗。他打量着陈砚舟和灰鹞，尤其是灰鹞身上那股即便刻意收敛也难以完全掩盖的煞气，以及陈绛那不寻常的状态，忽然开口，语气带着一种渔民特有的、看似随意实则敏锐的试探：
“后生仔，你哋……唔似普通遇难嘅船客喔。（年轻人，你们……不像普通遇难的船客啊。）”
陈砚舟心中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泰叔何出此言？”
大口泰吐出一口烟，嘿嘿笑了笑：“我大口泰喺海上搵食几十年，咩人未见过？你哋身上嘅伤，唔系风浪打成咁嘅。呢位大佬（指灰鹞）……杀气好重。个女仔嘅病，也邪门得很。”
他顿了顿，小眼睛里精光闪烁：“系咪惹咗乜嘢麻烦？讲出来，或者我帮到手呢？（是不是惹了什么麻烦？说出来，或许我能帮上忙呢？）”
陈砚舟沉默着，大脑飞速权衡。这个老渔民不简单，他的“帮忙”是出于好心，还是另有所图？在这完全陌生的环境，暴露底细风险太大。
就在这时，一首昏睡的陈绛突然发出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呓语，用的是一种陈砚舟从未听过的、音节古怪的语言！
这声音虽轻，却让屋内的气氛瞬间凝固！
灰鹞猛地抬起头，眼中寒光爆射！大口泰拿着烟袋的手也顿住了，脸上那副浑不在意的表情瞬间收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陈砚舟更是心头巨震！阿绛怎么会说出这种语言？！这绝不是潮汕话，也不是粤语或普通话，甚至不像他所知的任何语系！这语调，这发音，隐隐带着一种古老而诡异的韵律，仿佛……仿佛与海底那“神龛”发出的嗡鸣有某种相似之处！
大口泰死死盯着陈绛，嘴唇哆嗦着，用几乎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喃喃道：“……鬼海……古语……点会……点会喺佢口中讲出来……（……鬼海……古语……怎么会……怎么会在她口中说出来……）”
鬼海古语？
陈砚舟捕捉到了这个词！他猛地看向大口泰，眼神锐利如刀：“泰叔，你刚才说什么？什么鬼海古语？”
大口泰像是被惊醒，脸上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强自镇定下来，干笑两声：“冇……冇乜，我乱嗡嘅。（没……没什么，我胡说的。）”但他闪烁的眼神和微微颤抖的手，却出卖了他。
灰鹞不知何时己经站到了门口，挡住了唯一的出路，他虽然没有动作，但那无形的压力却让屋内的空气几乎凝固。
陈砚舟站起身，走到大口泰面前，目光沉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泰叔，我们感谢你的救命之恩。但有些事，关系到舍妹的性命。如果你知道什么，请务必告诉我们。否则……”他没有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
大口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又瞥了一眼门口那个煞神般的灰衣男人，额角渗出了冷汗。他咬了咬牙，仿佛下定了决心，长叹一声：
“罢！罢！可能……这就系命数！”他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地说道，“后生仔，你哋知唔知，呢片海，老一辈都叫佢‘鬼海’？唔单单系因为风浪险恶，系因为……传闻海底，住住啲唔干净嘅嘢！而有一种古老嘅语言，就系同啲嘢沟通嘅！我细个时听我阿爷讲过，佢曾经喺大风浪后，救过一个讲紧呢种话、穿着古怪嘅人……后来，后来那个人唔见咗，我阿爷也……”
他的声音带着恐惧，眼神飘忽，似乎陷入了某种可怕的回忆。
陈砚舟的心沉了下去。鬼海，古语，穿着古怪的人……这一切，似乎都与“神龛”、与日军当年的研究、与陈绛的身世，隐隐联系了起来！
这个看似普通的避风渔村，这个好心的老渔民，恐怕也牵扯进了一个远比他们想象中更深、更久远的秘密之中。
彼岸己至，但脚下的，不是坚实的土地，而是更加危险的暗礁。
(http://www.220book.com/book/W9DZ/)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220book.com。顶点小说手机版阅读网址：http://www.220book.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