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停得干脆,像被谁一把拎走了水帘。夕阳从云缝里露出来,照在青石板的水洼上,闪成碎金。苏青禾把最后一块湿门板扛到檐下,袖口卷得老高,露出一截被雨水泡得发白的手腕。围裙前襟沾着面粉,禾苗绣纹被揉得起了毛边,那是张婆婆熬了三个晚上替她缝的——“丫头,围裙是战袍,得结实。”
账房周先生抱着账簿出来,笑得像晒透的南瓜:“掌柜的,月卡预售多了一百二十份,多亏你雨前囤粮。王掌柜说,咱铺子救了他半仓谷子,改日要送匾。”
苏青禾用肩上的抹布擦了擦指尖的墨迹,笑里带着倦:“匾不匾的不打紧,别饿肚子才是真。先生先回,余下我核。”人声渐远,铺子空下来,蒸笼余温还在,像一头伏在暗处打盹的猫。她伸个懒腰,听见肚子咕噜,才想起午食只扒了两口冷粥。
后院的木门“笃笃”响,三短一长——陆景渊的暗号。她嘴角先一步扬起,拉开门帘。月白长衫的人站在灯笼光里,竹篮挽在臂弯,篮盖是蓝底白花布,鼓腾腾冒着热气。
“路那么难走,你还来?”
“怕你算账算到哭。”他抬脚进门,布鞋沾泥,却走得笃定,“我娘蒸了芝麻糖糕,新糯米。我偷了一篮,她让我问你好。”
苏青禾笑出声,心里像被热布熨了一下。她搬出小石桌,两人对坐。桂花酿从锡壶里泻出,月光下泛淡金色的涟漪,酒香爬过青苔,爬上她的眉梢。
糖糕软糯,芝麻香在齿间炸开。苏青禾咬第二口时,忽然安静——糯米让她想起母亲。十二岁前,每至秋收,灶屋总飘出同样的甜香。母亲把蒸好的糕切成方砖,用湿纱布盖着,让她端给左邻右舍。后来父亲病逝,母亲跟着咳血而亡,叔婶抢走了田契,也抢走了灶屋的蒸笼。她再没吃过糯米糕,首到今夜。
陆景渊察觉她出神,把碟子往她那边推了推,声音低却稳:“尝尝就好,别被回忆咬了。”一句话,把她从旧巷里拽回。她抬眼,月轮正悬在他脑后,像给他镀了层柔边,轮廓毛茸茸的,连睫毛尖都沾银辉。
“我没事。”她捧着酒碗,掌心贴着温度,“只是发现,原来甜的也能让人想哭。”
“那就哭,”他笑,“桂花酿兑泪,味道更醇。”
她嗤地笑出声,眼角那点潮意被灯火蒸散。两人慢慢说起铺子:暴雨、粮囤、月卡、王掌柜的匾。话头一转,又落到后山野菜、空地青菜、竹管引水。陆景渊说做竹器的老匠人嗜酒,明早去沽两斤,顺路问价。苏青禾听得很认真,仿佛他说的是天下大事,而非几根竹子。
夜渐深,风带着湿草味,在院墙外打旋。锡壶空了,月光却越发明亮,落在石桌上,像铺了一层薄霜。陆景渊忽然安静,指节轻叩桌面,笃笃,笃笃——跟心跳同频。
“青禾,”他开口,声音比夜风还轻,“我走过不少地方,见过很多人,却没见过像你这般——”他顿住,似在找合适的词,“把苦日子过得有光的人。”
苏青禾攥紧袖口,指腹触到粗糙补丁。她想说那是因为被逼到绝路,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玩笑:“兴许我命硬,磕不碎。”
“那就别再一个人硬磕。”他抬眼,眸色深得像刚被雨水洗过的夜空,“往后,让我也搭把手,好不好?”
一句话,轻得像鹅毛,却重得她心口发颤。她想起暴雨夜他撑伞走来,想起叔婶闹事时他站在人群外攥紧的拳,想起他教她画收支图时指尖的温度。原来那些不动声色的好,都在为这句铺垫。
她没立即应,只低头斟酒,碗沿相碰,叮当作响。酒面晃出涟漪,映出两轮小小的月亮。她抿一口,辣味冲鼻,逼退眼底的潮气,才开口:“我打算把干货生意做到城里去,你……真愿意掺和?可能赔本。”
“愿意。”他答得干脆,顺手拾起一片落下的葡萄叶,在指尖转圈,“我认得城里‘千味斋’的掌柜,他专收山货。咱们把野菜、菌子、笋干挑拣干净,小袋封好,打上‘青禾’二字,价能翻一倍。初期我陪你跑,等路熟了,交给村里的壮劳力,咱们抽两成利,给老人攒药钱。”
青禾漫野:农门小娇娘的锦绣路来自“人人书库”免费看书APP,百度搜索“人人书库”下载安装安卓APP,青禾漫野:农门小娇娘的锦绣路最新章节随便看!他三两句,就把一幅蓝图摊在她眼前。苏青禾听得眼睛发亮,仿佛己看见山货换成雪花银,村里炊烟升得更高更稳。
话到兴头,她回屋抱来账簿,指着月卡名单:“这几户孤寡,我想每月多送三斤馒头、两碗腌豆。钱从铺子公账出,不算赊欠。”
陆景渊凑近看,发丝拂过她耳际,带一点皂角香。他指节轻点纸面:“王阿婆、李阿公、赵哑婆……算上何家那瘫儿,共七户。一天两文成本,一月六百文,占利不到一成,可行。”
他算得飞快,呼吸落在她鬓边,像羽毛扫过。苏青禾微微侧身,心跳却背叛主人,擂鼓似的。她暗骂自己没出息,二十出头的人,竟像十五六的小丫头。
陆景渊却似毫无所觉,合上账簿,抬眼望她:“青禾,咱们把这事做成长期的,好不好?让村里人知道,只要肯出力,老了、病了、残了,都有口热饭。”
月光落在他脸上,照出少年似的赤诚。苏青禾忽然明白,自己心动的,不只是他的周全,更是这份把“咱们”挂在嘴边的自然。她轻轻点头:“好,长期。”
夜己过半,远处传来几声犬吠,更衬得小院安静。陆景渊收起空碟,指尖不经意擦过她手背,像火星溅进油锅,烫得两人同时缩手。灯笼芯“啪”地爆了个灯花,光晕晃了晃,又稳稳站住。
“该走了。”他低声说,却站着没动。苏青禾送他到门口,手搭在门闩上,也迟迟不拉。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投在墙上,一高一矮,中间隔了半步,像被谁按了暂停。
“青禾,”他忽然回头,声音轻得像怕惊动夜色,“以后不管遇到啥,别一个人扛。你有铺子,有村民,还有……我。”
最后那个字,他说得极快,却极清晰。苏青禾感觉心脏被烫了一下,指尖无意识地抠住门框,半晌才“嗯”了声。她想说谢谢,又觉得太生分;想说好,又怕显得轻率。最终只挤出一句:“路上小心,泥滑。”
陆景渊笑了,眼角弯出月牙。他伸手,似乎想拍拍她肩,却在半空收住,转而替她拢了拢被风吹散的鬓发,指尖一触即离,像风吻过柳梢。
门阖上,苏青禾背抵门板,听见自己心跳擂鼓般响。她抬手触了触刚被他碰过的发丝,仿佛还能感到余温。半晌,她轻笑出声,像自嘲,又像欢喜。
她回到石桌,收拾碗碟,却发现碟底压着一枚小小铜扣——陆景渊袖口掉落的,被他悄悄留在那里。铜扣旧了,边缘磨得发亮,像被岁月抚过的诺言。她攥在手心,凉意渗进皮肤,却很快被她自己的温度捂热。
进屋,点灯,把铜扣放进妆匣最上层,压在母亲留下的那枚银簪旁。她重新摊开账簿,在月卡名单后添上“加送孤寡”一条,又在空白页写下:“扩种青菜二亩,引竹管,估银一两二钱;进城山货,先试二十斤,路费三百文。”
笔走龙蛇,她忽然觉得,那些数字不再是冰冷的筹算,而是一块块砖石,垒成她和陆景渊口中“咱们”的将来。窗外,月亮偏西,清辉洒了一院,像给所有物件都镀上一层薄银。粮囤静静矗立,油布边角偶尔滴下一颗残雨,“叮”地敲在石阶,像更漏,也像更鼓。
苏青禾吹灯,躺回床上,铜扣在掌心沉甸甸。她闭眼,却睡不着,索性睁眼望房梁。黑暗里,陆景渊的声音一遍遍回放——“让我也搭把手”“还有我”。她忽然明白,所谓动心,不是惊天动地,而是有人把她的野心当成正经事,一条条拆开,陪她慢慢实现。
她翻身朝墙,唇角翘着,像偷到糖的孩子。窗外,风掠过葡萄架,叶片沙沙作响,像在替她说:知道了,知道了。
天蒙蒙亮,她己起身。推开院门,见陆景渊站在晨雾里,裤脚露水湿透,手里却提着两根削净的青竹,竹节还渗着清甜汁水。他冲她笑,牙齿被曙光映得发亮:
“不是说引水?我昨夜回去就削好了,老匠人那不用跑,我自带。”
苏青禾愣了愣,随即笑开,眉眼比晨光还亮。她侧身让他进门,银镯子碰在竹节上,叮当作响。那声音清脆,像新日子落地的第一声啼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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