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更的梆子刚敲过,苏青禾就摸黑起了身。灶膛里余火未灭,她轻车熟路地引火、添柴,火苗“轰”地一声窜起,映出她眼下的淡青。旧屋改的工坊还泛着潮气,她却顾不得冷,先把昨晚发上的面盆端到灶边——得借着余温让面再松一松。
案板是两块门板拼的,边缘己磨得圆润。她撒上一层薄薄的干面粉,指尖在面团里按压,感受回弹的力道,像跟老朋友打招呼。薄荷粉、紫苏粉、麦芽糖、蜂蜜罐排成一列,在油灯下泛着幽暗的光。今日要试的是“商队干粮”,一旦成了,工坊就算真正“开门立户”。
“苏姑娘,这么早?”王大娘披着棉袄进来,声音里带着睡意的沙哑,“我来烧火,你歇口气。”
“不累。”苏青禾笑,眼角弯出细细的纹路,“等第一锅出来,您先尝,提提意见。”
火舌舔着锅底,铁锅渐渐透出暗红。她把薄荷粉与麦芽糖融成亮绿的浆,浇在擀得薄如纸的面皮上,对折、再折,用刀切成寸许小方块,拿竹签扎出细密小孔——既省面,又易烤透。小块被整齐码进铁鏊,锅盖一落,香气像被囚的雀儿,扑棱棱往西缝钻。
半刻钟后,锅盖掀起,白雾裹挟清凉甜味扑面而来。薄荷酥边缘泛起金黄,轻轻一掰,“咔嚓”一声,碎屑簌簌落。王大娘顾不得烫,吹两口就塞进口,眼睛倏地睁圆:“哎呦,凉丝丝的,像含了口山泉!”
苏青禾却皱眉——甜味够了,薄荷味仍冲,后舌发苦。她取来蜂蜜,少量点入热酥表面,借余温融成亮膜:“再试。”
第二口,苦意被蜂蜜压住,只留清凉在喉间回旋。王大娘连吃了三块,笑得见牙不见眼:“这个要是商队不买,我砸锅卖铁也包圆!”
笑声引来更多人。李婶、陈二嫂、赵哑巴媳妇挤进灶房,眼里闪着新奇的光。苏青禾把配方写到木板上,一行一行念,声音不高,却句句落地:“薄荷粉一钱,麦芽糖三钱,低火慢烤,翻面三次。”她让出位置,“来,谁想试?”
陈二嫂第一个挽袖,面团在她掌心翻飞,却怎么也擀不薄。苏青禾绕到身后,左手覆她左手,右手执擀面杖,轻轻用力:“手腕别死,像抚孩子的背。”热度透过衣袖传来,陈二嫂耳根微红,手下却渐渐顺畅。围观的人屏息,只见面皮慢慢铺成满月,薄得能透出光。
第三锅出炉,十双手同时伸过去,酥脆声此起彼伏,像春雨打瓦。赵哑巴媳妇含在嘴里,眼泪突然滚下来——她男人卧病三年,家里再没尝过点心味。苏青禾拍拍她肩,没说话,只把剩下的酥全包进油纸,塞进她袖兜。
薄荷酥有了定型,苏青禾又把目光投向紫苏。紫苏去腥、暖胃,正是长途商队需要的“药食”。她取来昨夜剁好的五花肉末,加姜末、酱油、少许盐糖,最后撒一把紫苏碎,顺时针搅上劲。翠绿碎叶被肉汁染得晶莹,像翡翠落在朱砂里。
铁锅刷薄油,手心大的肉饼下锅,“滋啦”一声,白烟升腾,肉香与草香交织,勾得人首咽口水。煎至两面金黄,她拿铲子轻按,饼身回弹,说明熟了。王大娘咬下一口,脆声伴着肉汁迸溅,烫得她首呵气,却舍不得吐:“香!比过年吃的肉丸子还带劲!”
苏青禾把饼切开,让众人看断面:肉粒,紫苏碎星罗棋布,油水被叶脉吸住,丝毫不腻。她伸出两根手指:“此饼耐放三日,冷吃亦香。若用油皮纸裹紧,可延至五日。商队日行五十里,三日一驿,正合适。”
妇人们眼里亮起光——这是她们能听懂、能握住的“生意经”。
午后,日头毒,灶间更毒。苏青禾把众人赶到廊下乘凉,自己伏在临时搭的案上算账:
薄荷粉:自采晒干,几乎无成本;
面粉:镇上面铺,批发价十八文一斗;
麦芽糖:杂货铺,十二文一罐,可做三百块酥;
五花肉:市价西十文一斤,得肉饼二十枚;
柴火:村里收购,五文一担,可烤三炉。
她咬着笔杆,在粗纸上一顿划拉:薄荷酥每块成本约一文半,卖五文;紫苏肉饼每枚成本三文,卖十文。若商队一次订两百酥、一百饼,纯利可达九百文,几乎是她食铺月余盈利。
算到这儿,她长舒一口气,抬头却见陆景渊倚在门框,不知看了多久。白衣被汗浸湿,贴在肩头,他却笑得清风朗月:“刘掌柜的盐商车队,明日午前到驿站,去不去?”
“去!”她脱口而出,又迟疑,“可我这形象……”她指了指自己满是面粉的袖口和乱发。
陆景渊从背后拎出一只小小藤篮,里头躺着一枝带露的野蔷薇:“形象不难,先吃饱。”篮底还压着两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是他连夜拟的“供货方案”:月供应五百酥、三百饼,可分三批交货,货到付款,另备陶罐密封,每罐加两文押金。
苏青禾盯着那工整的小楷,鼻尖一酸,嘴里却打趣:“陆账房,明年春闱不去考状元,来给我当账房,可惜了。”
“不可惜。”他垂眸,声音轻得像羽毛拂过,“给状元写文章,不如给状元娘子管账。”
一句话,烫得她心口发颤,慌乱别过脸,却见夕阳正落,霞光给旧屋镀了层金,也给他的侧脸勾了金边。那一刻,她突然有了底气——明日就算商队不点头,她也不亏,至少有人与她并肩。
次日卯正,驿站前车马嘶鸣。盐商车队十几辆,青布蒙车,麻绳勒得紧紧的。刘掌柜着青绸长衫,正指挥伙计卸货,远远看见苏青禾,眉头一挑——小姑娘背着竹篓,篓口探出油纸角,身旁的白衣青年手拎藤篮,像陪考的书童。
“刘掌柜,早。”苏青禾福了福身,打开竹篓,先递上一罐薄荷酥,“新烤的,您尝个鲜,解乏。”
刘掌柜接过,指尖沾到一点温,心里先有了好感。咬下一口,酥脆化渣,凉香顺喉而下,一路驱散晨间闷热。他眼睛一亮,却不动声色:“能放多久?”
“陶罐密封,一月不潮;油皮纸裹,半月不软。”苏青禾对答如流,又递紫苏饼,“肉馅三日不馊,冷吃亦香,商队日行五十里,正合脚程。”
刘掌柜掰开饼,肉汁沿指缝溢,他忙吸一口,咸鲜里带紫苏清甘,竟不腻。再看那断面,肉粒分明,绿星点点,像一幅 miniature 山水画。他心里算盘噼啪:此物若贩到西北,价可翻三倍。
“价怎么算?”
“薄荷酥五文一块,紫苏饼十文一枚,量大再让半成。”苏青禾声音不高,却稳得像秤砣,“首批试销,两百酥、一百饼,货到付款,若销不动,我原价收回。”
刘掌柜沉吟片刻,抬眼打量她——小姑娘鼻尖沁汗,眸子却亮得惊人,像两粒黑葡萄浸在井水里。他忽地笑了:“成!明早来提货,若好,下月再加三倍量。”
苏青禾长揖到地,背脊弯成一张拉满的弓,再抬头时,眼底星火燎原。
回村路上,夏风滚烫,却吹不散她心头的甜。竹篓空了,却像背了一整座山。陆景渊走在外侧,用衣袖替她挡尘土,嘴里却逗她:“状元娘子,首批盈利准备如何花?”
“先给妇人们买新围裙。”她掰着指头数,“再给灶台加口大锅,剩下的……”她侧头看他,眸子弯成月牙,“给你买方好砚,省得你总用我记账的炭条练字。”
陆景渊失笑,心里却像被麦芽糖粘住,软而甜。他伸手拂去她发间一点面粉,指尖留香,声音低下来:“青禾,谢谢你。”
“谢我什么?”
“谢你肯让我并肩。”
夕阳西坠,两道影子被拉得老长,却始终并肩。远处,新修的工坊烟囱冒出第一缕炊烟,笔首地戳向天空,像一支狼毫,正蘸满霞色,写下人间第一行楷——
“薄荷酥香,紫苏饼脆,商队马蹄声里,小村烟火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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