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未大亮，镇东头的老槐树刚抖落一夜露水，苏青禾己提着两只食盒站在了驿站门口。食盒是陆景渊连夜找木匠借的，杉木原色，里壁衬着双层油纸，盒盖缝隙飘出丝丝甜凉——像有人把夏夜薄荷揉进了晨光。
她一身靛青布裙，袖口特意用新裁的碎布滚了边，干净爽利；发间却别着朵半开的野蔷薇，粉白花瓣沾了雾，显得人比花俏。老驿卒张叔扫着落叶，远远招呼：“苏姑娘，又来等买卖？今日这趟是省城来的盐队，手可大哩！”
苏青禾笑应，心里却打鼓。盐队走南闯北，什么精致糕点没见过？她这点野路子的薄荷酥、紫苏饼，真能入人家的眼？正想着，后院传来骡马嘶鸣，一队青布骡车鱼贯而入，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沉闷的“咯吱”声。为首的中年男人着靛蓝长衫，袖口绣着银线云纹，正是车队管事刘掌柜。
刘掌柜正低头点货，余光瞥见有人靠近，习惯性皱眉。苏青禾加快两步，食盒轻放石桌，先递过湿帕子：“晨路尘土大，您擦擦手再尝，省得败了味。”一句小体贴，让刘掌柜舒展了眉峰。
帕子掀开，薄荷酥排成金黄小方阵。刘掌柜本欲敷衍，入口却怔住——酥皮碎成雪，麦芽糖的清甜刚掠过舌尖，薄荷的凉气便顺着舌根爬上天灵盖，像有人拿冰羽扫过，一夜赶路的倦意顿时散了大半。
“这凉味……”他抬眼，眸里含了惊，“不呛，反而回甘，姑娘怎么做到的？”
苏青禾抿唇，把研磨、配比、火候、返糖的步骤娓娓道来，末了又补一句：“薄荷叶采的是后山日出前的嫩头，阳气未升，凉气不苦。”她声音不高，却句句落在点子上，显是下过功夫。
刘掌柜的戒心塌了一角，却仍是老江湖，不肯轻易松口：“点心虽好，可走长路，三日便返潮，算不得干粮。”
苏青禾似早有准备，从食盒底层摸出一张油皮纸包的小方块——前日烘好的“回炉酥”，故意在灶边摆了两日。她剥开纸，酥块“咔”地裂成两瓣，断面干爽，毫无水汽。“刘掌柜，这是隔了西十八时辰的，您再尝。”
刘掌柜接过，入口依旧酥脆，甚至因返糖更醇。他终于露出笑纹：“有点意思。”
薄荷酥过了关，苏青禾才端出紫苏饼。饼体不过掌心大，却压了花刀，煎得两面金黄，轻掰，肉汁“噗”地冒热气，紫苏的青草香混着猪油香，霸道地钻进鼻腔。
刘掌柜一口下去，眉梢高高扬起。饼皮酥松，内馅弹嫩，冷吃竟也不腻。他想起西北道上，弟兄们常因肉干太柴、面饼太干而倒胃口，若换成这紫苏饼，凉水下肚也甘之如饴。
“肉馅能放几日？”
“冷天五日，暑天三日，若用陶罐封蜡，可延一倍。”苏青禾答得利落，又从袖中掏出一张细纸，“这是‘延时法’：罐底垫炒盐，饼身裹油皮纸，罐口封蜡，再罩麻布袋，隔潮隔虫。”
刘掌柜接过，见纸上画着剖面小图，标注了盐层厚度、封蜡火候，心里最后一丝轻视也烟消云散。他抬眼打量面前的姑娘——额前碎发被汗黏住，裙角沾了灶灰，却掩不住眸子里的光，像两块被山泉洗亮的黑石子。
真正让刘掌柜拍板的，是苏青禾递上的“供货方案”。两页纸，小楷清秀，却带着骨力：
「薄荷酥：每份五文，月供三百份；
紫苏饼：每枚十文，月供两百份；
交货：每月十五日前送至驿站，风雨无阻；
破损：途中碎裂超一成，碎屑按价赔偿；
加急：临时增单，提前三日知会，工坊连夜赶制。」
最底下，还写着一行小字：「若遇雨天，以陶罐代竹篓，罐口封蜡，不另加价。」
刘掌柜的指腹在那行字上良久。走南闯北，他最怕的就是雨天，点心返潮，整批报废。这姑娘竟连这点都想在他前头。他抬眼，正对上苏青禾含笑的眸子，那笑里带着三分自信、七分笃定，让人不由自主想信她一次。
“首批试销，五百份。”刘掌柜终于开口，“若弟兄们吃着好，下月翻番。”
他原以为小姑娘会喜形于色，不料苏青禾只轻轻吸了口气，福身一礼：“多谢刘掌柜抬爱，青禾定不负所托。”声音不高，却像敲在铜磬上，清越分明。
刘掌柜叫账房取来银秤，当场称了五十两雪花纹银，装在粗布钱袋里，递到苏青禾手上。银子沉甸甸，压得她指节发白，也压住了心跳——这是她两辈子加起来，拿过最大的一笔钱。
“定金先付，货到付款，余钱月底结清。”刘掌柜顿了顿，又道，“姑娘若周转不便，可提前五日知会，我让人再送些来。”
苏青禾抬眼，看见对方眼角的细纹里夹着善意，鼻尖猛地一酸，却只是深鞠一躬：“掌柜信我，我必守信。”
签完契约，刘掌柜邀她进屋喝茶。刚踏门槛，背后传来清朗男声：“刘兄，别来无恙？”
苏青禾回头，陆景渊白衣胜雪，怀里抱着一摞新裁的油纸，显然是赶来救场的。刘掌柜一愣，随即大笑：“原来苏姑娘是景渊兄的朋友？早说嘛！”
陆景渊拱手，笑若春风：“去年山道一别，不想今日在此重逢。刘兄若信我，便信她——她的点心，我作保。”
一句话，比五十两银子更重。刘掌柜眼底最后一丝疑虑散去，拍着桌子道：“好！有景渊兄作保，这买卖做得！”
苏青禾悄悄看向陆景渊，正对上他含笑的眸子。那一瞬，她忽然觉得，背上的竹篓轻了许多——原来有人并肩，是这般踏实。
回村路上，夏风滚烫，马却走得慢。陆景渊执意牵缰，让苏青禾坐稳。他时不时侧头，看她抱着钱袋，像抱着个胖娃娃，眉梢眼角藏不住笑。
“五十两，打算怎么花？”他逗她。
“先给妇人们买新围裙，再换口大铁锅。”她掰着指头数，忽然想起什么，从钱袋里摸出一块碎银，递给他，“你的砚台该换了，总用我记账的炭条，字迹都发灰。”
陆景渊没接，只伸手拂去她发间一片草屑，声音低而柔：“我更喜欢看你用新锅烤酥饼。”
夕阳西坠，两道影子被拉得老长，却始终并肩。远处，工坊烟囱冒出第一缕炊烟，笔首地戳向天空，像一支蘸满霞光的笔，写下人间最艳的一行小楷——
“薄荷清凉，紫苏滚烫，商队马蹄声里，小村烟火正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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