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风裹着青草香撞进挤奶棚时,林晓正蹲在花斑母牛身侧,指尖沾着的温牛奶顺着指缝滴进木盆,发出细碎的“嗒”声。蒙古包的炊烟在远处扭着细腰,牧羊犬“阿黄”趴在棚门口,偶尔抬眼瞥一下挤奶的动静,鼻尖沾着草屑。
“擦把脸,热气要熏着眼睛了。”其木格大妈递来一块浸了凉水的羊毛巾,粗粝的掌心蹭过林晓的手背——那是常年挤奶、做奶酪磨出来的茧子,像片晒干的胡杨叶。林晓接过毛巾,擦去额角的细汗,目光落在木盆里乳白的液体上:“大妈,昨天我把牛奶放在试管里离心,上层浮着一层脂肪,可刚挤出来的奶咋就匀匀的?”
其木格蹲下来,用木勺搅了搅奶,奶液在勺底旋出小漩涡:“老辈人说这是‘奶灵’在守着——奶灵是个穿白裙子的姑娘,把油珠子一个个抱在怀里,不让它们跑散。”她的汉语带着股青草的卷舌音,像奶茶里飘着的奶皮子。
林晓忍不住笑,指尖蘸了点奶,在木盆沿画了个圈:“才不是姑娘呢,是酪蛋白。您看,牛奶里的脂肪球比水轻,本来要浮上来的,可酪蛋白像件小外套,裹在脂肪球外面,带了负电荷,互相排斥着,就不会聚成块啦。”她突然想起实验室里的乳化剂实验——大豆卵磷脂裹着油滴在水里跑,和牛奶的道理一模一样。
其木格盯着她的指尖,忽然伸手沾了点奶,抹在林晓的脸颊上:“你们读书人就是会编故事,比俺家小孙女的童话书还好听。”她站起来,拍了拍围裙上的草屑,“走,煮奶做奶酪——奶灵要是知道你说它是‘外套’,可要生气啦。”
挤奶棚旁边的土灶上架着口黑铁锅,锅里还留着昨天煮奶茶的茶渍。其木格把木盆里的奶全倒进去,火舌舔着锅底,奶液慢慢泛起细碎的泡沫,像撒了一把碎银子。林晓凑过去,用温度计戳了戳奶:“38度,刚好是牛体温,凝乳酶最活跃。”
“俺不用温度计。”其木格从怀里掏出个磨得发亮的玻璃小瓶,瓶塞子上系着红绳,“这是俺闺女从呼市寄来的,说比老办法用的‘皱胃水’快。”她捏着瓶塞,倒出几滴透明液体——凝乳酶,像清晨草叶上的露水,“以前用小牛的皱胃装着发酵,要等三天,现在滴两滴就行。”
林晓接过瓶子,手腕微微倾斜,凝乳酶顺着瓶壁滑进奶里:“凝乳酶会切断酪蛋白的κ-酪蛋白肽链,本来酪蛋白胶束像串珠子似的连在一起,切断之后,胶束就会聚集,把脂肪球裹在里面——就像……就像一群人抱成一团,把糖藏在怀里。”她搅着奶,手腕转得很慢,像在哄睡一个婴儿。
奶液渐渐变稠了。刚开始是像稀释的 yogurt,后来慢慢成了豆腐脑似的凝块,锅边浮着透明的乳清。其木格用勺子舀了一勺,凝块挂在勺上,像朵刚摘的白蘑菇:“你看,这就是‘奶豆腐的胚胎’。”她把凝块倒进一块洗得发白的纱布里,纱布西角系在木架上,乳清顺着纱布的孔隙滴进木桶,发出“滴答、滴答”的声音,像漏壶。
“乳清能做啥?”林晓问。
“喂狗,或者做‘查干伊德’(奶饮料)。”其木格坐在木墩上,摸出旱烟袋,烟锅里的火星子在清晨的光里一明一暗,“俺年轻的时候,用乳清泡炒米,比奶茶还解饿。那时候牧场里没有公路,进城要骑三天马,乳清就是路上的‘干粮’。”
林晓盯着纱布里的凝块,指尖碰了碰——温温的,像刚蒸好的馒头,表面有细密的小孔。她突然想起论文里的公式:酪蛋白的等电点是4.6,当pH降到这个值时,酪蛋白会失去电荷,凝聚成块。而凝乳酶就是加速这个过程的“催化剂”。可此刻她不想说公式,只想闻着奶香味,听其木格讲过去的事。
“啪嗒”一声,纱布突然晃了晃——是阿黄凑过来,鼻尖蹭着纱布,被其木格用烟袋锅子敲了下脑袋:“馋猫,等明天才能吃!”阿黄耷拉着耳朵,怏怏地走回棚门口,尾巴尖儿还翘着,像根没烤透的奶条。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穿蓝布衫的小伙子举着鞭子跑过来,喊得嗓子都哑了:“其木格阿姐!你家的黑牛——黑牛在北坡躺着,嘴角流白沫!”
其木格的烟袋锅子“啪”地掉在地上。她抓起地上的外套,往肩膀上一搭,脚步慌得像被狼追的羊:“黑牛是俺家最能产奶的,上个月刚下了小牛犊!”
林晓跟着跑出去,风灌进衣领,吹得她的实验记录本哗哗翻页。北坡的草长得齐膝高,黑牛缩在草窠里,身体蜷成一团,蹄子时不时抽搐,嘴角的白沫沾着草屑,像撒了把面粉。几个牧民围在旁边,有人手里拿着绳子,有人攥着块红布——那是用来赶瘟神的“避邪布”。
“是不是布病?”有人小声说,“上周隔壁旗的牛得了布病,杀了二十头!”
“不对,布病的牛会发烧,这牛的耳朵是凉的。”另一个人接话,声音里带着颤音,“会不会是口蹄疫?听说口蹄疫的牛蹄子会烂……”
其木格抓住林晓的胳膊,指甲掐进她的肉里:“晓儿,你读过书,你看看——你看看俺的牛咋了?”她的眼睛里全是泪,眼角的皱纹里沾着草屑,像株被霜打了的沙葱。
林晓稳住心神,从背包里掏出一次性手套——那是她特意带的,怕挤奶时沾细菌。她蹲下来,先摸了摸黑牛的鼻子:,没有脓涕;再翻开牛的眼睑:结膜发红,但没有溃疡;最后按了按牛的瘤胃——硬得像块晒干的牛粪饼,隔着皮肤都能感觉到里面的胀气。
“大妈,昨天换饲料了吗?”她抬头问。
其木格点头,眼泪砸在草叶上:“换了村东头老周送的青贮——他说今年的青贮发酵得好,闻着像甜玉米。”
林晓心里一动,从背包里掏出个小盒子——那是她带的pH试纸,本来想测牛奶的酸度。她对旁边的小伙子说:“去拿点青贮来,要刚从窖里挖的。”
小伙子跑得飞快,不一会儿就捧着一把青贮回来。林晓捏了点青贮,挤了点汁液在试纸上——试纸立刻变成了橘红色,pH值显示4.0。她又摸了摸黑牛的嘴角,沾了点白沫,测了测pH:5.5,而正常牛的唾液pH应该在7.0左右。
“是瘤胃酸中毒!”她站起来,拍了拍手上的草屑,“青贮发酵过度了,产生了太多有机酸——比如乳酸、丁酸,瘤胃里的微生物没法分解,就会酸中毒。瘤胃硬得像石头,压迫了神经,所以牛才会躺着不起来。”
人群里的议论声突然停了,其木格抓住她的手,声音还是抖的:“那……那会不会传染?要不要杀了?”
“不用!”林晓赶紧摇头,“不是传染病,是饲料的问题。您去拿点小苏打,兑温水灌给牛——小苏打是碱性的,能中和瘤胃里的酸。再把青贮和干草按1:2混着喂,别再喂纯青贮了。”
其木格像抓住了根救命稻草,转身就往蒙古包跑,围裙的带子在风里飘着,像面小旗子。旁边的牧民们松了口气,有人笑着说:“原来不是瘟神,是青贮太‘酸’了!”有人递过来一根烟,林晓摇头,从包里掏出笔记本,把pH值和饲料比例记下来——这是她论文里要写的“实际案例”。
下午的时候,黑牛己经能站起来了。它慢悠悠地走到草窠边,啃了一口干草,尾巴晃了晃,像在说“我好了”。其木格坐在牛旁边,摸着它的脖子,眼泪又掉下来——这次是笑出来的:“晓儿,你比兽医还厉害!俺早上还怕要失去它呢。”
林晓蹲下来,摸了摸黑牛的耳朵:“是您的经验帮了我——要是您没说换了青贮,我也找不到原因。”她突然明白,所谓“舌尖上的化学”,从来不是实验室里的试管,而是牧场里的风、青贮窖里的酸香、其木格手上的茧子——这些“经验”,本来就是化学的另一种写法。
晚上,其木格的蒙古包里飘着奶茶香。铜壶里的砖茶“咕嘟咕嘟”煮着,她往里面加了两大勺刚做好的奶酪,奶香味立刻裹着茶味涌出来。林晓端着瓷碗,看着碗里的奶皮子——像片凝固的云,浮在茶面上。
“尝一口,这是‘科学奶酪’。”其木格笑着说,眼角的皱纹里全是暖意,“早上你说酪蛋白是‘小外套’,现在这外套裹得紧,奶酪比以前更筋道。”
林晓咬了一口奶酪,奶香在嘴里炸开,带着微微的酸,像草原上的野沙棘。她想起白天的事——pH试纸的颜色、黑牛站起来的样子、其木格的眼泪——突然觉得鼻子有点酸:“大妈,您女儿在呼市做医生,是不是也像我这样,用知识帮人?”
其木格点头,往她碗里又加了勺奶豆腐:“她去年回来,给俺带了个血压计,说要天天给俺量血压。俺说‘俺的血压比牛的瘤胃还结实’,她就笑,说‘知识是用来疼人的’。”她摸了摸林晓的头发,掌心的温度透过发丝传过来,“晓儿,你要是不嫌弃,以后常来——俺教你做奶酪,你教俺认pH试纸,好不好?”
林晓望着蒙古包外的星星——星星很亮,像撒在天上的奶珠子。她端起碗,喝了一口奶茶,茶的苦、奶的香、奶酪的酸混在一起,在嘴里绕成了个圈。她想起论文的引言:“化学不是冰冷的公式,是舌尖上的温度,是人与食物的对话。”此刻她终于懂了——那些在实验室里绕来绕去的分子式,原来早就藏在其木格的木勺里、藏在牛奶的漩涡里、藏在黑牛的反刍里。
阿黄趴在蒙古包门口,偶尔发出一声轻吠,远处传来牛的哞叫,像在和星星说话。林晓摸着口袋里的pH试纸,突然觉得很安心——明天她要测测新做的奶酪的pH,要写进论文里;还要帮其木格调整青贮的发酵条件,让每头牛都能吃到合适的饲料;还要听其木格讲更多“奶灵”的故事,把那些故事变成化学的注脚。
风从蒙古包的门帘缝里钻进来,吹得灯芯晃了晃,把两人的影子投在毡子上——一个是穿牛仔裤的汉族姑娘,一个是穿蒙古袍的牧民大妈,影子叠在一起,像块刚做好的奶酪,带着温暖的纹路。
深夜的时候,林晓躺在蒙古包的毡子上,听着外面的风声,摸着怀里的奶酪——那是其木格塞给她的,用一块蓝布包着,布上绣着蒙古文“吉祥”。她想起白天的凝乳过程:酪蛋白裹着脂肪球,凝乳酶切断肽链,乳清流走,奶酪成型。就像人生——有些东西要分开,有些东西要凝聚,最后变成一块有温度的奶酪,带着阳光和青草的味道。
她翻了个身,望着毡子上的星空图案,突然笑了——原来“舌尖上的化学”,从来不是“化学”,是“人”。是其木格的手、是黑牛的哞叫、是青贮的酸香、是奶茶里的奶皮子——这些东西,比任何公式都更动人。
窗外的星星还在闪,阿黄的呼噜声像片轻柔的云。林晓把奶酪往怀里拢了拢,闻着里面的奶香味,慢慢睡着了。她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个酪蛋白分子,裹着个脂肪球,在牛奶里跑啊跑,旁边有个穿白裙子的姑娘——那是其木格说的“奶灵”,正笑着朝她挥手。
而蒙古包外,其木格站在挤奶棚门口,望着天上的星星,摸了摸怀里的pH试纸盒——那是林晓送给她的,盒子上贴了张便签:“pH7.0是正常,别让青贮太酸啦~”她笑了,风把便签纸吹起来,像只白色的蝴蝶,飘向远处的草坡。
草坡上,黑牛正在吃草,尾巴晃啊晃,像在和蝴蝶打招呼。月光洒在草叶上,洒在挤奶棚的木柱上,洒在其木格的蒙古袍上——整个牧场都浸在奶白色的月光里,像块刚做好的奶酪,带着无限的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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