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涛第一次踏进“鸣凤戏院”时，脚刚踩上台阶，就听到一阵细碎的“咚咚”声。
像是有人在用指尖敲鼓面，又轻又急，从戏院深处钻出来，缠在脚踝上，凉丝丝的。
戏院在镇子东头，青砖灰瓦的门楼塌了半边，“鸣凤戏院”西个字的牌匾裂成三截，斜斜地挂在门楣上，漆皮剥落得只剩些暗红的残片。
“这地方都荒废三十年了，你还来折腾啥？”阿妹站在门口，手里攥着块褪色的帕子，指节捏得发白。
她从小在镇上长大，听奶奶说过，这戏院当年烧死过角儿，之后就再没开过张，白天都透着股阴气，更别说晚上了。
“镇上不是要搞老街改造吗？”阿涛蹲下身，用手拂去台阶上的青苔，“这戏院是文物，修好了能当博物馆，挣钱呢。”
他是个木匠，上个月接了镇政府的活，负责修复戏院的木雕构件。
阿妹知道劝不动他，只能叹了口气：“那你小心点，听说……晚上这里有唱戏的声音。”
阿涛笑了笑，没接话。
他扛着工具箱走进戏院时，阳光正斜斜地穿过破损的屋顶，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戏台子在正中央，红漆的栏杆掉了大半，台上铺着厚厚的灰尘，角落里结着蜘蛛网。
最显眼的是台口那对木雕狮子，左边的缺了只耳朵，右边的眼睛被挖空了，黑洞洞地盯着台下，看着有些瘆人。
他放下工具箱，刚拿出尺子想量尺寸，那“咚咚”声又响了。
这次听得更清楚，像是从戏台后面传来的。
阿涛皱了皱眉，绕到戏台后面。
后台堆着些破旧的戏服，绣着金线的蟒袍被老鼠咬出了洞，凤冠上的珠钗散落一地，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角落里放着一面小鼓，鼓皮己经干裂，旁边还扔着两根鼓槌。
声音就是从鼓那边来的。
可周围空无一人，只有穿堂风卷着灰尘，打着旋儿飞过。
阿涛走过去，拿起一根鼓槌。
刚碰到木头，那鼓突然“咚”地响了一声。
吓得他手一松，鼓槌掉在地上。
他盯着那面鼓看了半晌，鼓皮安安静静的，像是刚才的声音只是幻觉。
“搞什么鬼。”阿涛低声骂了句，捡起鼓槌放回原处。
他没注意到，那件破蟒袍的袖子，轻轻动了一下。
接下来的几天，阿涛每天都往戏院跑。
奇怪的事越来越多。
早上摆好的工具，中午回来就换了位置。
墙上的石灰簌簌往下掉，在地上堆出个“奠”字的形状。
最邪门的是，他总在傍晚听到唱戏声。
咿咿呀呀的，是段《霸王别姬》，唱腔缠绵又凄厉，听得人心里发紧。
他问过守老街的老张头，老张头叼着旱烟袋，眯着眼睛说：“是梅老板吧。”
“梅老板？”
“三十年前最红的角儿，”老张头吐了个烟圈，“就是她在这戏院里没的。听说那晚唱的就是《霸王别姬》，后台走水，活活烧死在里面，尸骨都没找全。”
阿涛心里咯噔一下。
他想起那件破蟒袍，颜色红得像血。
“她为啥会被烧死？”阿妹来送午饭时，他忍不住问。
阿妹往嘴里扒着饭，眼神飘向戏台：“我奶奶说，是有人故意放火。梅老板手里有样东西，好多人盯着呢。”
“什么东西？”
“不知道，”阿妹摇摇头，“奶奶说，那东西能让戏班起死回生，也能让人万劫不复。”
这天傍晚，阿涛加班赶工，想把戏台两侧的木雕花板修好。
天色暗得很快，他打开带来的充电灯，光柱在空荡的戏院里晃来晃去。
突然，充电灯闪了两下，灭了。
西周瞬间陷入一片漆黑。
“搞什么。”阿涛摸出手机，刚想打开手电筒，就听到戏台上传来“咿呀”一声。
像是有人在开那扇破旧的侧门。
他屏住呼吸，手机屏幕的光微弱地照向戏台。
只见一个穿着红蟒袍的人影，正站在台口。
长发披散着，脸上蒙着层白纱，手里拿着把长剑，剑尖斜斜地指着地面。
“谁？”阿涛的声音有些发颤。
那人影没说话，缓缓抬起头。
白纱后面，隐约能看到一双眼睛，黑洞洞的，没有一点光。
紧接着，她举起长剑，朝着自己的脖子划去。
“不要！”阿涛大喊一声，朝着戏台跑去。
可刚跑到台下，那人影突然就消失了。
像是融进了黑暗里。
戏台上空荡荡的，只有那件破蟒袍扔在地上，刚才的人影仿佛从未出现过。
阿涛喘着粗气，爬上戏台，捡起那件蟒袍。
袍子很沉，像是吸饱了水。
他的手指碰到袍角时，摸到个硬硬的东西。
掏出来一看，是个用油布包着的小盒子，巴掌大小，上面还沾着点焦黑的痕迹。
打开盒子，里面装着半块玉佩，玉质温润，上面刻着个“梅”字，另一半像是被硬生生掰断了。
玉佩下面，压着张泛黄的纸，是张欠条。
欠的人是当年的戏班班主，欠了梅老板五百块大洋，落款日期是她死前那天。
阿涛的心沉了下去。
难道是班主为了赖账，放火烧死了梅老板？
可这玉佩……又是什么意思？
他拿着盒子往台下走，刚走到台阶中间，突然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很重，像是有人穿着厚底靴，一步一步踩在戏台板上。
他猛地回头。
充电灯不知什么时候亮了，光柱正好照在戏台中央。
一个穿着黑马褂的人影，背对着他，手里拿着个火把，正慢慢转过身。
是个老头，满脸皱纹，眼睛里透着股狠劲。
阿涛认出他了。
是镇上的老中医，姓李，平时总笑眯眯的，谁也想不到他会出现在这里。
“把东西给我。”李老头的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手里的火把“噼啪”响着，火星溅落在地上。
“你是谁？”阿涛握紧了手里的盒子。
“我是当年的学徒，”李老头盯着他手里的盒子，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那玉佩是戏班的镇班之宝，能找着失传的乐谱，梅老板凭它才能唱红，她不配拿！”
阿涛终于明白了。
当年放火的，根本不是班主。
是这个学徒，为了抢玉佩，故意在后台点了火。
梅老板的鬼魂不散，就是为了等这一天，让真相大白。
“那半块玉佩呢？”阿涛问。
“被我扔了！”李老头突然激动起来，举着火把就往台下冲，“那东西是我的！谁也别想抢！”
阿涛赶紧往旁边躲，李老头没站稳，摔在台阶上，火把脱手滚到了戏台的幕布旁。
“轰”的一声，幕布被点燃了。
火苗窜得很快，瞬间就舔上了房梁。
“快跑！”阿涛拉起吓得呆站在门口的阿妹，就往戏院外冲。
跑出戏院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火光中，戏台上似乎又出现了那个穿红蟒袍的人影。
她站在火光里，手里拿着那半块玉佩，朝着他微微欠身，然后慢慢闭上了眼睛。
唱戏声又响了起来。
这次不再凄厉，变得平静又释然，像是终于放下了所有执念。
消防车来的时候，戏院己经烧得差不多了。
李老头被消防员从火场里拖了出来，浑身是伤，嘴里还在念叨着“玉佩”。
后来，他被送进了监狱。
阿涛把那半块玉佩交给了镇政府，希望能找到另外一半，拼凑出完整的故事。
老街改造工程继续进行，戏院的废墟被清理干净，只留下那块裂成三截的牌匾，被当成文物收进了博物馆。
阿涛和阿妹路过博物馆时，总会进去看看那块牌匾。
阳光透过玻璃窗照在上面，那些暗红的残片，像是还在诉说着当年的爱恨与冤屈。
只是再也没人听到过戏院里的锣鼓声。
也没人再见过那个穿红蟒袍的人影。
仿佛那场大火，不仅烧尽了戏台，也烧尽了所有的执念。
让该安息的，终于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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