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念的公寓在二十二楼，落地窗外是整座城市的霓虹，车流像发光的河流在楼下缓缓流淌。客厅里铺着米白色羊绒地毯，踩上去悄无声息，定制的开放式衣柜里挂满了当季新款，唯独角落的藤编筐里堆着些“不合时宜”的东西——磨掉皮的帆布包、洗得发白的T恤，还有个用蓝布缝的小枕头，是养母以前给她做的，里面装着晒干的艾草。
“苏念姐，物业刚送上来个包裹，说是从老家寄来的。”助理小夏抱着个用粗麻绳捆着的纸箱子走进来，箱子边角被磨得发毛，上面歪歪扭扭写着“苏念收”，落款是个模糊的“苏”字。
苏念正坐在沙发上翻时尚杂志，听到“老家”两个字，指尖顿了顿，杂志页面被她捏出道折痕。“放那儿吧。”她头也没抬，目光却不自觉飘向那个纸箱——不用看也知道，肯定是养父母寄来的，他们总这样，不管她怎么说“不用寄东西”，还是会把地里种的花生、腌的咸菜，还有缝的衣物往这儿寄。
小夏把纸箱放在玄关，转身去厨房给她泡柠檬水。客厅里静下来，只剩下冰箱运行的低鸣和纸箱与地板摩擦的细微声响。苏念放下杂志，赤脚踩过地毯走到玄关，蹲下身盯着纸箱看——麻绳是养父常用的那种，粗粗的，上面还沾着点泥土，纸箱子上有几个被压出的小坑，想来是路上被磕碰过。
她犹豫了很久，才伸手解开麻绳。纸箱盖一打开，一股熟悉的味道飘出来——是阳光和艾草的味道，像废品站院子里晒满衣物的午后。箱子最上面放着封信，信纸是从作业本上撕下来的，字迹是养父的，歪歪扭扭却一笔一划：“念念，你妈身体好多了，能下床走路了，就是总念叨你，说给你缝了双布鞋，软和，拍戏的时候能换着穿。地里的花生熟了，给你装了两斤，还有你爱吃的腌萝卜，都用玻璃瓶装好了，别放坏了。”
苏念的指尖拂过“你妈身体好多了”几个字，心里泛起阵说不清的滋味。她想起上次给养父打电话，谎称剧组封闭拍摄，养父在电话里反复说“你妈想你”，她却只敷衍了两句就挂了。现在看着这封信，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她甚至没问过养母手术恢复得怎么样，没问过他们有没有按时吃饭。
箱子底下放着双黑色的布鞋，针脚密密麻麻，鞋头绣着朵小小的雏菊——是养母的手艺。苏念拿起布鞋，鞋底是用千层布纳的，摸上去厚厚的，还带着点温度，像是刚从养母手里递过来一样。她想起小时候，养母每年都会给她缝一双布鞋，春天是碎花布，秋天是灯芯绒，冬天会在里面垫上棉花，暖得能把脚焐出汗。
“苏念姐，柠檬水好了。”小夏端着杯子走出来，看到她手里的布鞋，愣了愣，“这是……手工布鞋啊？现在很少有人穿这个了吧。”
苏念的手猛地攥紧了布鞋，指尖掐进千层布的缝隙里。小夏的话像根刺，扎醒了她——现在的她是“星芒代言人”，是“海外归来的新星”，穿的是国际大牌的高跟鞋，踩的是红毯和聚光灯，怎么能穿这种带着“乡土气”的布鞋？要是被记者拍到，要是被粉丝看到，她的“完美人设”不就毁了？
“嗯，老家寄来的，没什么用。”苏念把布鞋放回纸箱，语气刻意放得平淡，像在说件无关紧要的东西，“你等会儿收拾一下，这些东西都扔了吧。”
“扔了？”小夏惊讶地睁大了眼睛，伸手拿起那双布鞋，翻来覆去地看，“这布鞋看着挺精致的，针脚这么密，肯定花了不少心思。还有这些花生和腌萝卜，都是老家的特产，扔了多可惜啊。”
“有什么可惜的？”苏念站起身，走到沙发边坐下，拿起杂志挡住脸，不敢再看那个纸箱，“城里什么买不到？这些东西带着土味，放家里占地方，扔了干净。”
话虽这么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着，闷得发慌。她想起养母坐在小马扎上缝布鞋的样子——眼睛花了，就眯着眼睛凑得很近，手指被针扎破了，就用嘴吮一下，继续缝，嘴里还发出“啊、啊”的轻响，像是在跟布鞋说话。这双布鞋，说不定她缝了半个月，说不定每天早上天不亮就起来缝，就盼着能寄给她，让她穿得舒服些。
可她却说“扔了干净”。
“可是苏念姐……”小夏还想说什么，玄关的门铃突然响了。她放下布鞋去开门，回来时身后跟着娥姐，手里拿着份新的宣传方案。
“娥姐。”苏念赶紧放下杂志，站起身，下意识地挡住了玄关的纸箱——她怕娥姐看到这些东西，怕她又说“这些会毁了你的人设”。
可娥姐的目光还是很快落在了纸箱上，她走过去，扫了眼里面的布鞋和花生，眉头皱了皱：“这是老家寄来的？”
“嗯，没什么用的东西，正让小夏扔了。”苏念的声音有些发紧，手指攥着衣角，等着娥姐的批评。
“扔了就对了。”娥姐却没批评她，反而拿起那双布鞋看了看，语气平淡，“这种手工布鞋，样式老气，材质也不好，穿出去让人笑话。你现在是什么身份？穿的鞋子哪双不是几万块的定制款？这种东西留着，万一被人拍到，记者肯定会追问你的出身，到时候怎么解释？”
“我知道，所以我让小夏扔了。”苏念松了口气，却又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少了块什么。
“不光是这些，你房间里那些旧东西也该清理清理了。”娥姐走到客厅的藤编筐前，拿起那个蓝布小枕头，闻了闻，皱着眉扔回筐里，“还有这个，一股子艾草味，跟你这豪华公寓格格不入。苏念，你要记住，你现在是‘苏念’，是要走国际路线的明星，不是那个从废品站出来的小姑娘了。你的生活里，不能有任何跟过去有关的痕迹，不然人设早晚要崩。”
“我知道了，娥姐，我等会儿就清理。”苏念点点头，目光落在藤编筐里的帆布包上——那是她十八岁来城里时背的包，里面还装着她第一次领工资给养父母买的护手霜，虽然早就过期了，她却一首没扔。
“不是等会儿，是现在。”娥姐把宣传方案放在茶几上，双手抱胸看着她，“趁着小夏在，让她一起收拾了。你现在就去房间，把所有跟老家有关的旧东西都找出来，一件不留。”
苏念没敢反驳，转身走进卧室。卧室的衣柜最底层，藏着个旧行李箱，里面全是她从老家带来的东西——养母织的毛衣、养父给她做的小木梳、她小时候玩过的布娃娃，还有一张全家福，是她十五岁生日时拍的，照片上她搂着养父母的脖子，笑得露出两颗小虎牙。
她蹲在衣柜前，慢慢打开行李箱。毛衣是红色的，毛线有些起球，却是养母攒了半年的毛线织的；小木梳是桃木的，养父用了好几天才打磨光滑，说“桃木梳梳头不头疼”；布娃娃的眼睛掉了一只，是她小时候最喜欢的玩具，养母用黑纽扣给它缝了只新眼睛。
这些东西，每一件都带着养父母的温度，每一件都是她与过去的连接。可现在，她却要把它们都扔掉，像扔掉垃圾一样。
“苏念姐，娥姐让我来帮你收拾。”小夏走进来，看到行李箱里的东西，惊讶地睁大了眼睛，“这些都是你小时候的东西吗？好有意思啊。”
“没什么意思，都是些没用的旧物。”苏念拿起那件红色毛衣，摸了摸，毛线还是软的，像养母的手。她想起冬天的时候，养母总把她裹在这件毛衣里，自己却穿着旧棉袄，冻得手脚发红。
“可是……”小夏还想说什么，苏念却己经把毛衣塞进了垃圾袋，接着是小木梳、布娃娃，最后是那张全家福。
拿起全家福时，她的手顿了顿。照片上的养父母笑得很开心，养父的头发还没全白，养母的脸上也没那么多皱纹，她站在中间，一脸稚气。这是她手里唯一一张全家福，是她偷偷藏起来的，怕娥姐看到，也怕自己忘了过去的样子。
“苏念姐，这张照片……”
“扔了。”苏念闭了闭眼，把照片塞进垃圾袋，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留着没用，只会让人想起不该想起的事。”
小夏没再多说，默默地帮她把行李箱里的东西都装进垃圾袋。很快，垃圾袋就装满了，里面装着她的童年，装着养父母的爱，装着她最真实的过去。
“都收拾好了？”娥姐走进来，看到满袋的旧物，满意地点点头，“让小夏赶紧扔了，别放在家里过夜。对了，星芒的新宣传照要换风格，明天你跟我去趟巴黎，定制几套高定礼服，顺便拍组时尚大片，彻底摆脱过去的土气。”
“好，娥姐。”苏念点点头，目光落在垃圾袋上，心里像被针扎了一样，密密麻麻地疼。
小夏拎着垃圾袋走了，玄关的门“砰”地一声关上，把那些旧物和过去的回忆都隔绝在了门外。苏念走到落地窗前，看着楼下的车流，眼泪突然掉了下来——她好像把什么重要的东西扔掉了，不是布鞋，不是毛衣，不是全家福，而是那个曾经纯粹、懂得感恩的自己。
“你现在是苏念，是明星，不能哭。”她擦了擦眼泪，对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说，“那些旧物都是累赘，扔了才能轻装上阵，才能走得更远。养父母会理解你的，等你成了国际巨星，给他们买大房子，让他们过上好日子，他们就不会怪你了。”
话虽这么说，眼泪却掉得更凶了。她想起养母缝的布鞋，想起养父写的信，想起他们在电话里小心翼翼的语气，想起他们在医院里无声的眼泪——他们要的从来不是大房子，不是好日子，而是她的一句关心，一个电话，一次回家的探望。
可她却把他们的爱，连同那些旧物一起，扔进了垃圾桶。
娥姐走过来，拍了拍她的肩膀：“别难过了，旧的不去新的不来。等你在巴黎拍了时尚大片，成了真正的国际明星，你就会明白，今天的决定是对的。”
苏念点点头，转过身，脸上重新挂上了标准的微笑。可只有她自己知道，从扔掉那些旧物的那一刻起，有什么东西在她心里彻底碎了，像被踩碎的布鞋，再也缝不回来了。
客厅里的藤编筐空了，玄关的纸箱也没了，公寓里只剩下华丽的家具和昂贵的衣物，干净得像个样板间，没有半分烟火气。苏念坐在沙发上，端起小夏泡的柠檬水，喝了一口，却觉得比中药还苦。
她知道，从今天起，她再也没有回头路了。她只能沿着这条铺满谎言和虚荣的路一首走下去，哪怕心里再疼，哪怕再也找不回过去的自己。因为她己经扔掉了所有与过去有关的痕迹，也扔掉了那个曾经被养父母捧在手心的苏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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