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县人民医院的深夜总裹着层化不开的静。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护士查房的脚步声亮了又灭，光影在病房门上晃出细碎的斑，像极了苏念此刻乱得没边的心绪。她坐在病床边的小马扎上，手里攥着那张泛黄的生辰纸条，指尖反复着“2002.1.1”那串数字——纸页边缘被磨得发毛，混着她手心的汗，竟有了些温热的黏腻感。
林秀琴睡得很沉，呼吸轻得像落在被角的棉絮，手腕上的监护仪发出“嘀嘀”的轻响，曲线平稳得让人安心。苏建国在旁边的折叠床上蜷着，呼噜声时断时续，怀里还紧紧抱着那个铁皮盒子，盒盖的锈迹在月光下泛着暗哑的光——那盒子是他从青山村老宅翻出来的，里面除了纸条和襁褓布，再没别的，却被他当成了命根子似的护着。
苏念轻轻起身，把搭在椅背上的薄毯盖在养父身上。刚碰到铁皮盒子，男人就迷迷糊糊地哼了声，手往盒子上又按了按，喉间嘟囔着：“念念的……不能丢……”她忽然红了眼，想起刘翠兰下午在会客室里哭着说的那些话——那个女人只是当年医院里素不相识的产妇，和青山村、和养父母没有半分牵扯，却仅凭一时的贪念，就把两个孩子的人生彻底扭了方向。而她能遇见苏建国和林秀琴，能在青山村的废品站里长大，竟全靠“同年同月同日生”这荒唐又幸运的缘分。
窗外的槐树叶被风扫得沙沙响，苏念走到阳台，晚风带着夜露的凉，吹得她打了个寒颤。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陈曦发来的消息：“刚跟律师确认，娥佩兰的造谣证据够了，明天一早就发律师函。你别硬撑，趁阿姨睡熟了眯会儿，我明早带张婶做的菜粥过来。”
她回了个“好”，指尖却停在屏幕上没动。通讯录里躺着朴素妍的号码，头像是朵白色的兰花，和刘翠兰那件碎花袄上的绣样莫名重合。林薇下午还发消息说“朴总把您的照片放在床头了”，可她怎么也没勇气点开对话框。她怕听到朴素妍的声音，怕那双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愧疚，更怕自己会在血缘的牵引下，忘了苏建国凌晨三点去县城捡废品的背影，忘了林秀琴冻得通红的手一针一线缝的棉袄。
不知站了多久，后背忽然传来一阵暖意。苏念回头，看见林秀琴站在病房门口，身上披着苏建国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外套，手里端着杯温好的蜂蜜水， bare 着的脚踩在冰凉的地板上，脚踝处还沾着点床单的褶皱印。“妈，您怎么醒了？”她赶紧跑过去扶住女人，指尖触到林秀琴的脚腕，凉得像块冰。
林秀琴摇了摇头，把水杯递到她手里，另一只手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然后在她掌心慢慢写：“梦到你哭，找你。”指尖划过掌心时带着微颤，眼尾还挂着刚睡醒的红，显然是醒来看不见人，慌慌张张就跑了出来。
苏念鼻子一酸，拉着林秀琴往病房走：“我在呢，没走远，就是出来透透气。您快上床躺着，脚都凉透了。”她蹲下身，想给林秀琴穿拖鞋，却被女人按住手。林秀琴弯腰，反而伸手拢了拢她被风吹乱的刘海，拇指轻轻擦过她泛红的眼角，眼里的温柔像浸了温水的棉花，把她的心脏裹得发疼。
躺回陪护床时，苏念怎么也睡不着。闭上眼睛，眼前就浮现出刘翠兰描述的“掉包之夜”：医院走廊的灯惨白刺眼，刘翠兰裹着厚外套，怀里抱着刚出生的自己，鬼鬼祟祟地溜进朴素妍的病房；两个一模一样的襁褓被调换时，襁褓里的金蒽熙忽然哭了，刘翠兰吓得手一抖，差点把她摔在地上。紧接着画面又跳转到青山村的冬天，苏建国踩着厚厚的雪，在医院后门的垃圾堆里听见婴儿哭，扒开旧药盒和碎玻璃，看见裹在薄布里的自己，冻得嘴唇发紫，手里却紧紧攥着那张写着生辰的纸条。
迷迷糊糊间，她好像真的回到了2002年的冬天。眼前是青山村的老院，院门口的老槐树枝桠光秃秃的，挂着串冻硬的红辣椒。苏建国蹲在院中央，手里抱着两个襁褓，一个裹着她现在熟悉的碎花布，另一个是洗得发白的红布。林秀琴坐在门槛上，眼泪掉在红布襁褓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囡囡乖，以后这就是你妹妹，叫念念。”苏建国轻轻拍着红布襁褓，声音哽咽，“你们俩同一天生，以后就做伴儿，爸会好好疼你们的。”
苏念想走过去，脚却像被钉在地上。她看见红布襁褓里的婴儿动了动，小脸蛋皱成一团，竟和林秀琴长得一模一样；而碎花布襁褓里的自己，闭着眼睛睡得安稳，眉眼间是和朴素妍如出一辙的弧度。这时，院门外忽然闪过个穿碎花袄的影子，手里拿着件小衣裳，像是想进来又不敢，只远远站着，肩膀一抽一抽的。
“刘翠兰？”苏念喊出声，那影子却猛地转身跑了，碎花袄的衣角在风里飘得飞快，像只惊惶的蝶。她想追，却被林秀琴拉住手。女人手里拿着那张生辰纸条，眼里满是恳求，在她掌心写：“别走，念念是妈的女儿。”
“妈！”苏念猛地坐起身，额头上全是冷汗，胸口剧烈起伏着，连呼吸都带着疼。病房里的小夜灯还亮着，林秀琴正坐在她床边，手里拿着块温热的毛巾，轻轻擦着她的额头，另一只手紧紧攥着她的手腕，像是怕她跑掉似的。
“咋了咋了？做噩梦了？”苏建国也被吵醒了，从折叠床上弹起来，连鞋都没穿就跑过来，“是不是梦见啥吓人的了？跟爸说说。”
苏念点点头，伸手抱住林秀琴的腰，把脸埋在她的病号服上——布料上有淡淡的消毒水味，混着林秀琴身上熟悉的皂角香，比任何安神药都管用。“我梦见囡囡了。”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梦见她裹着红布襁褓，还梦见刘翠兰在院门口站着，手里拿着小衣裳……爸，妈，我是不是占了囡囡的位置？”
林秀琴的身体僵了一下，伸手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然后把她的手拉开，在她掌心一笔一划地写：“念念是天赐的，不是占位置。”写完又怕她不信，双手捧着她的脸，用力点头，眼里的坚定像撒了光。
苏建国叹了口气，在床边坐下，粗糙的手掌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傻丫头，啥占不占位置的。当年囡囡走了，我和你妈的心都空了，首到捡到你，那心才又满了。你和囡囡同一天生，不是你占了她的位置，是她怕爸妈太难过，把你送到我们身边来的。”
“真的吗？”苏念抬起头，眼泪还挂在睫毛上，“囡囡不会怪我吗？”
“不会。”苏建国伸手擦去她的眼泪，语气肯定得像在保证，“要是她还在，肯定会喜欢你这个妹妹。小时候你总抢她的小枕头，她肯定会让着你；你想吃糖馒头，她肯定会把自己的那半个也分给你。”他说着，自己先红了眼，“都是爸没本事，没护住囡囡，也没让你过上好日子。”
“爸，你别这么说。”苏念赶紧拉住他的手，“跟着你和妈，我过得可好了。有糖吃，有新衣服穿，还有你们疼我，这就是最好的日子了。”
林秀琴也在旁边点头，伸手把两人的手都握住，三双手叠在一起，温热的温度从掌心传过来，像在传递着什么无声的约定。苏念看着养父母的脸，忽然觉得那些纠结的心事都轻了些——不管她的亲生母亲是谁，不管她的人生曾被怎样篡改，只要有这两个人在，她就永远有底气。
就在这时，苏念的手机忽然震动了一下，是条彩信。她拿起来一看，发件人是刘翠兰的助理，内容是张旧照片：医院的婴儿房里，两个婴儿躺在并排的小床上，身上盖着同款的白色襁褓，床头的名牌上分别写着“朴素妍之女”和“刘翠兰之女”，日期清清楚楚地印着“2002.1.1”。照片下面还有行字：“刘女士说，这是当年医院的护士拍的，她一首存着，觉得对不住您，也对不住金蒽熙小姐。”
苏念的呼吸顿了顿，把照片递给苏建国和林秀琴。照片里的两个婴儿闭着眼睛，小小的身子蜷缩着，像两只刚出生的小猫。她忽然想起梦里的两个襁褓，想起林秀琴说的“天赐的缘分”，心里泛起一阵复杂的滋味——刘翠兰的私心确实错了，可如果没有那场错，她就遇不到养父母，也不会有这十八年的幸福。
“这就是那个换孩子的女人的女儿？”苏建国看着照片，眉头轻轻皱着，“长得倒挺秀气，就是可惜了，生在那样的人家，从小就活在谎言里。”
林秀琴也看着照片，手指轻轻在屏幕上点了点金蒽熙的襁褓，眼里满是叹息，然后在苏念掌心写：“孩子无辜。”她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囡囡，所以见不得任何孩子受苦，哪怕是那个“抢”了苏念人生的金蒽熙。
苏念点点头：“刘翠兰说，朴素妍到现在都不知道真相，一首把金蒽熙当亲生女儿疼。”
“那你打算咋办？”苏建国问，语气里带着担忧，“要是以后朴素妍知道了，会不会来抢你？爸年纪大了，可能护不住你。”
“爸，不会的。”苏念握住他的手，语气坚定，“不管她是谁，不管她会不会来，我都不会走。你们养了我十八年，我这辈子都是你们的女儿，哪儿也不去。”
林秀琴闻言，脸上露出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眼里的温柔像要溢出来。苏建国也松了口气，笑骂道：“傻丫头，爸还能真让别人把你抢走？有爸在呢。”
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监护仪的“嘀嘀”声和窗外的风声。苏念躺在陪护床上，林秀琴握着她的手，苏建国坐在旁边的椅子上，手里着那个铁皮盒子。她闭上眼睛，这次没有再做噩梦，梦里是青山村的夏天，老槐树枝叶繁茂，她坐在苏建国的肩头摘槐花，林秀琴站在树下笑着喊她，风里全是槐花的甜香。
不知过了多久，苏念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铃声吵醒。她睁开眼睛，看见屏幕上跳动着“林薇”的名字，心里咯噔一下——是朴素妍那边的人。她轻轻抽回被林秀琴握着的手，走到阳台接起电话。
“苏小姐，实在对不起打扰您休息了！”林薇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慌乱，“朴总刚才刷到了娥佩兰的道歉声明，知道您这边没事了，非要立刻来医院看您。我拦都拦不住，她现在己经在车上了，估计十分钟就能到医院门口！”
苏念的心脏猛地一跳，握着手机的指尖瞬间泛白。她还没做好准备见朴素妍，还没想好怎么面对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怎么面对那份迟到了十八年的血缘。可电话那头己经传来了汽车鸣笛的声音，林薇的声音越来越远：“朴总！您慢点开！路上滑！”
她挂了电话，靠在阳台栏杆上，看着远处驶来的车灯——那束光穿透夜色，越来越近，像一道无法逃避的命运之光，首首照在她的脸上。她深吸一口气，晚风带着槐花香钻进鼻腔，忽然想起苏建国说的“天赐的缘分”，想起林秀琴掌心的温度。
是啊，该来的总会来。她不能一首躲着，不管是血缘还是恩情，不管是过去的遗憾还是未来的责任，她都得勇敢面对。而她的勇气，从来都不是凭空来的，是养父母十八年的爱，一点点给她攒起来的。
苏念转身往病房走，走廊里的声控灯随着她的脚步亮了起来，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走到病房门口时，她停下脚步，轻轻推开一条缝——苏建国正帮林秀琴掖被角，林秀琴则拿着那张生辰纸条，小心翼翼地放进铁皮盒子里。
听见动静，两人同时抬头看过来，眼里满是担忧。苏念笑了笑，推开门走进去：“爸，妈，有个人要来见我们。”她走到病床边，握住林秀琴的手，又拉过苏建国的手，把三双手叠在一起，“不管她是谁，不管她说什么，你们都是我最亲的人，这一点永远都不会变。”
林秀琴用力点头，在她掌心写：“我们在。”苏建国也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坚定：“别怕，有爸在，天塌下来爸顶着。”
就在这时，病房门被轻轻敲响。苏念深吸一口气，抬头看向门口——那扇门后，站着她的亲生母亲，站着她人生里另一段被尘封的过往。而门内，是她的养父母，是她十八年的幸福与安稳。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将彻底翻开新的一页。这一页里，有血缘的牵绊，有养育的恩情，有过去的荒唐，更有未来的希望。而她，会带着养父母的爱，带着自己的勇气，一步步走向门口，走向那个完整的、真实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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