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程澈那双清澈的眼睛里带着疑惑，似乎被宋暖如此汹涌又复杂的泪水弄得有些无措。
他迟疑了一下，下意识地在迷彩服的口袋里摸了摸，大概是他从高三暑假开始做平面模特时养成的习惯，总会备点小糖果补充体力，或者应付低血糖。
他摸出一颗水果硬糖，有些笨拙地递到宋暖面前。
“同学？你是不是哪里不舒服？别哭了，给…给你颗糖。都会过去的。”
都会过去的？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宋暖拼命试图关闸的情绪洪流。
过去？怎么过去？她亲眼见证了他如何从眼前这个清澈少年，一步步走向那个冰冷的结局，她亲身经历了失去他的彻骨之痛。
可现在，他就站在她面前，活着，呼吸着，带着他最本真的善意，安慰着这个在他看来“莫名其妙”哭泣的陌生女同学。
她哭得更凶了，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砸在崭新的迷彩服上，晕开深色的痕迹。
程澈明显更慌了。
他举着那颗糖，递出去不是，收回来也不是，他看着眼前这个哭得几乎喘不上气的女孩，一种奇怪的感觉涌上心头。
他甚至莫名地觉得自己的眼眶也有些发热。
这太奇怪了，他根本不认识她。
可为什么看她哭得这么难过，他心里会这么不舒服？甚至有点想跟着哭的冲动？
他被自己这诡异的情绪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眨了眨眼，强行把那股莫名涌上来的湿意逼了回去，耳根却不受控制地微微泛红。
“你……你别光哭啊，”他声音放得更轻了些，“是不是中暑了？还是想家了？”
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伸出手，轻轻扶住了宋暖的胳膊。
“我先扶你去旁边阴凉地方坐一下，好不好？”他试着引导她往走廊旁边人少些的长椅走去。
宋暖完全说不出话，只能任由他扶着，跟着他走。
所有的感官似乎都集中在了他握住她胳膊的那只手上，少年的手掌温暖而干燥，带着蓬勃的生命力和真实的体温。
是暖的，是活的程澈的体温。
这个认知让她好不容易稍缓的泪水再次决堤，她一边走，一边哭，一边拼命摇头。
不是中暑，不是想家，是因为你。
是因为我终于又触碰到活着的你了。
程澈扶着她坐下，看着她哭得通红的眼睛和鼻尖，默默地把那颗糖塞进了她手里。
“拿着吧，甜的，吃了会舒服点。”他蹲下身，微微仰头看着坐在长椅上的她，眉头微蹙，“同学，你到底怎么了？需要我去帮你叫辅导员吗？或者送你去找校医？”
宋暖还是摇头，手指紧紧攥住那颗糖。
她深吸了好几口气，试图平复翻江倒海的情绪，但声音依旧带着浓重的哭腔：“没，没事，不用。”
她抬起泪眼朦胧的双眼，贪婪地看着近在咫尺的这张脸:没有厚重的舞台妆，没有被迫营业的疲惫微笑，没有深藏眼底的戒备。
只有属于十八岁程澈的、带着些许迷茫和真诚关心的干净面容。
“真的没事，谢谢你，程澈同学。”
她叫出了他的名字。
程澈微微一怔，眼中的疑惑更深了：“你认识我？”
2.
宋暖的话脱口而出，随即心里便是一紧。
冒失了。
现在的程澈，还不认识她，她对于他而言，只是一个在军训集合时突然对着他大哭的、行为古怪的陌生女同学。
她连忙胡乱地用手背擦掉脸上的泪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态：“对、对不起，我，我是在校园论坛的新生帖子里看到过你的照片，他们都说你是新生校草……”
她解释得磕磕巴巴，眼神躲闪着，不敢再首视他那双过于清澈、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
“我没事了，真的没事了。”她说着，慌忙站起身，想要逃离这让她情绪失控又尴尬无比的场景，“刚才可能就是有点中暑，头晕，谢谢你的糖，我先走了。”
“哎，同学！”
程澈也跟着站了起来，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担忧。
他看着她仓促的背影和依旧泛红的眼圈，实在无法相信她“没事了”的说辞。
哪有人中暑会哭成那样？那眼神里的悲伤，浓得化不开，绝不仅仅是身体不舒服那么简单。
他快走两步，拦在了她面前，神情认真又诚恳：“现在正好也快到饭点了，要不我们一起去食堂吃点东西吧？空腹更容易头晕。”
他顿了顿，似乎觉得自己的邀请有些唐突，耳根又微微泛红，但还是坚持把话说完：“我请你。吃点热的，可能会舒服些。”
他是真的不放心，他见过太多生活的艰难，也敏感地能察觉到他人情绪的低落，这个女孩刚才的状态，让他莫名地心头一紧，总觉得如果就这样让她一个人走了，会出什么事。
宋暖愣住了，抬头看着他。
少年的眼神干净而坦诚，和他日后在娱乐圈那个被无数镜头和粉丝包围，虽然微笑着却总隔着一层疏离的顶流巨星，判若两人。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啊，哪怕自己过得并不轻松，也会对陌生人释放最大的善意。
拒绝的话在嘴边打了个转，却怎么也说不出口。
她太渴望再多看他一眼，多感受一刻这份活生生的温暖了。
鬼使神差地，她轻轻点了点头：“好，谢谢。”
3.
学校一食堂里人声鼎沸，新生们穿着清一色的迷彩服，挤在各个窗口前。
程澈让宋暖找个位置坐下，自己挤进人群去打饭，不一会儿，他就端了两个餐盘回来。
他的餐盘里很简单：一份米饭，一个素炒青菜，还有一个免费的清汤。
而放在宋暖面前的餐盘里，除了米饭和青菜，还多了一个金灿灿的煎蛋和一小份价格稍贵的红烧鸡块。
“不知道你爱吃什么，就打了点招牌菜，你尝尝看合不合口味。”他把筷子递给宋暖，自己在她对面坐下，眼神里还带着点观察，似乎怕她又不舒服或者继续哭。
宋暖看着那个煎蛋和鸡块，鼻子又是一酸。
她知道的，程澈的父亲赌博，欠了天文数字，哪怕是后来进了娱乐圈，赚到了普通人难以想象的财富，大部分钱都还是流入了父亲那个无底洞，更别说还在上大学的他。
他现在经济拮据，平时吃饭肯定能省则省，请她吃的这一餐，或许是他平时一两天的饭钱。
她低下头，默默拿起筷子，小声说：“太多了，我吃不完的，我们一起吃吧。”说着，她就要把鸡块拨给他一些。
“不用不用！”程澈连忙摆手，耳朵更红了，“你吃你吃，我这些够了，你刚才不舒服，得多补充点营养。”
他为了证明自己“够了”，赶紧扒拉了一大口白饭就着青菜吃下去，动作有些急，差点噎到，连忙喝了一口清汤顺下去，模样有点憨憨的狼狈。
宋暖看着他这样，想哭又想笑，最终只是低下头，小口小口地吃着那份承载着他笨拙善意的鸡块。
味道其实很普通，食堂大锅菜的水平，但她却觉得，这是她两辈子吃过的最好吃的一顿饭。
食堂嘈杂的背景音仿佛成了模糊的布景，他们这一桌却陷入了一种微妙的安静。
程澈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菜，偶尔抬眼悄悄看一下对面的女孩，见她情绪似乎稳定了，才稍稍放心，但心里的疑惑却没减少。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开口，语气尽量放得随意：“同学，你是哪个专业的？刚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跟我说说。虽然我可能也帮不上什么忙，但说出来也许会好受点。”
宋暖夹菜的动作顿了一下。
她的专业？她的难事？
她难道能说，我是重生回来的，我知道你未来十年会经历所有苦难最后从高楼一跃而下，我哭是因为我亲眼见证过你的死亡？
她不能。
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些：“我叫宋暖，工商管理专业的。”
她顿了顿，“刚才失态，是因为……因为我很喜欢的一个人，突然离开了这个世界，我很难接受……”
她的声音再次哽咽，眼圈不受控制地又红了，但她强行忍住了泪水，只是低下头，盯着餐盘里那块金黄的煎蛋。
程澈愣住了。
这个答案远比他预想的任何一个“难事”都要沉重，
死亡？他看着她瞬间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强忍悲伤的样子，心里那种奇怪的拧痛感又出现了。
他沉默了几秒，眼神里褪去了方才的些许青涩和慌张，变得格外认真和温柔。他放下筷子：
“这样啊，对不起，让你想起难过的事了。”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然后非常诚恳地看着她，“虽然我不认识你说的那个人，但是他如果知道，他的离开会让你这么难过，他一定会舍不得的。”
“他一定舍不得的。”
这句话，在宋暖的心底掀起滔天巨浪，她抬起头，泪水瞬间夺眶而出。
是啊，程澈，你如果知道你的离开会让那么多爱你的人心碎，你怎么会舍得？你怎么就舍得用那种决绝的方式离开？
她死死咬住嘴唇，才没有让呜咽声溢出来，他说对了，一字一句，都像最精准的箭，戳中她最痛的地方。
程澈被她再次汹涌的泪水弄得有些无措，以为自己说错了话，连忙补充道：“我、我是说，他肯定希望你能好好的。活着的人，总要好好活下去的，对吧？”他抽了张桌上的粗糙纸巾，递给她。
宋暖接过纸巾，胡乱地擦着眼泪，用力点头：“嗯，我知道，谢谢您，谢谢您这么说。”
她连敬语都用上了，因为内心受到的震动太大。
程澈被她这句“谢谢您”弄得有点不好意思，耳根微红，重新拿起筷子，试图转移话题：“快吃饭吧，不然真凉了。这个鸡块，味道其实还行。”
“好。”宋暖低下头，开始认真地吃饭。
每一口米饭，每一根青菜，那块煎蛋和鸡块，她都吃得格外仔细。仿佛通过这个动作，能将她与眼前这个尚且懵懂、却一语道破天机的少年，牢牢地锚定在这个充满烟火气的当下。
食堂依旧嘈杂，程澈安静地吃着自己的饭菜，不再多问，只是偶尔会悄悄看一眼对面那个女孩，心里充满了某种沉甸甸的感觉。
为什么一个陌生人的悲伤，会如此清晰地传递到他心里？
宋暖则一口一口地吃着饭，将那份沉重的秘密和那句“他一定舍不得”带来的震撼与酸楚，连同食物的温暖，一起吞咽下去，转化为更加坚不可摧的决心。
是的，程澈。你舍不得的。
所以，这一世，我绝不会再让你走到那一步。
4.
一顿饭在一种微妙而安静的氛围中接近尾声。
程澈吃得很快，但动作并不粗鲁，只是带着一种习惯了节省时间、珍惜食物的利落，他吃完自己餐盘里最后一口青菜，喝光了碗里的免费汤，然后安静地等着对面小口吃饭的宋暖。
他看到她的情绪似乎终于平稳下来，虽然眼睛还是红红的，但至少不再流泪了。
他心里那点沉甸甸的牵挂感，却并没有完全消散。
他总觉得，那个“很喜欢的人”的离开，对她造成的打击，绝非一顿饭就能抚平。
宋暖终于也吃完了最后一口饭，煎蛋和鸡块她都吃完了，这是对他的善意最基本的尊重和感谢。
“吃好了？”程澈见她放下筷子，开口问道，声音温和。
“嗯。”宋暖点点头，勉强笑了笑，“很好吃，谢谢你。”
“不客气。”程澈犹豫了一下，耳廓又有些微微泛红：
“那个，同学，如果你以后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地方，或者……”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措辞，避免刺伤她，“或者心里还是很难过，想找人说说话，嗯，我们可以加个微信吗？”
他说完，似乎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些突兀，连忙补充解释：“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觉得，大家都是同学，又刚入学，互相照应一下也是应该的。你千万别误会！”
看着他这副努力表达关心又生怕被当成别有用心的青涩模样，宋暖的心酸涩又温暖。
这就是十八岁的程澈啊。
纯粹，善良，带着一点笨拙的真诚。
她怎么会误会？她求之不得。
这是连接，是锚点，是这一世，她能够名正言顺靠近他、守护他的开始。
她拿出手机，点点头：“好，谢谢你，程澈。”
她调出自己的微信二维码，递到他面前。
程澈似乎松了口气，连忙也拿出自己的手机，他的手机是很老的款式，屏幕甚至有些细微的划痕迹他认真地扫描了她的二维码，发送了好友申请。
“嘀”的一声轻响。
宋暖看着屏幕上跳出来的好友申请提示，头像是一片简单的蓝天，微信名就是本名“程澈”。
从此，她的好友列表里，多了一个鲜活的他。
不再是那个只能在屏幕上仰望、在记忆中缅怀的星辰。
“好了。”程澈收起手机，脸上露出一个干净的笑容，“那，以后有事随时给我发消息。虽然我也不一定能帮上大忙。”
他站起身，顺手也拿起了宋暖的餐盘：“餐盘给我吧，一起拿去回收处。”
“我自己来就好。”宋暖连忙想自己动手。
“没事，顺手。”程澈己经利落地将两个餐盘叠在一起。
看着他走向回收处的挺拔背影，宋暖缓缓低下头，看着手机屏幕上那个崭新的对话框。
背景是那片简单的蓝天，对话停留在系统提示的“你们己经成为好友，现在可以开始聊天了”。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程澈的名字，她深吸一口气，将手机紧紧按在心口。
“谢谢你，程澈。”
谢谢你还活着。
谢谢这一世，我能有机会，重新加回你的微信。
这一次，换我来守护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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