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纸人睁眼
夜雨顺着蓑笠草茎串成细帘，阿九的布鞋碾过西郊乱葬岗的泥地，每一步都压得草叶发出细碎的呻吟。
她记得这处——三年前侯府送葬队伍经过时，她正蹲在野桃树下啃冷馍，看见两个粗使婆子抬着薄棺，棺底渗出的青紫色液体在黄土上洇出诡异的花。
“春桃。”她对着一座无碑小坟轻声开口，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血珠坠落的瞬间，泥地上绽开几点暗红，像被揉碎的石榴。
风突然停了，雨丝悬在半空，坟头的枯草无风自动，从根须处泛起青灰，仿佛有只无形的手正顺着草茎往上爬。
一道极淡的影子擦过她脚边，比月光还轻。
阿九垂眸，见自己脚边的水洼里浮起半张脸——是个梳双螺髻的小丫头，左眉尾有颗朱砂痣，和她记忆里那个总在厨房帮厨、总把热馒头塞给她的春桃分毫不差。
“你怨吗？”阿九蹲下身，指尖几乎要碰到水洼里的影子。
那影子突然剧烈扭曲，水洼里的雨珠溅起来，打在她手背，凉得刺骨。
“我替你讨。”她扯下腰间用红线串的骨片，其中一枚泛着幽蓝——那是春桃坟头拾的碎骨。
影子猛地一颤，水洼里的涟漪扩散成同心圆，最后凝成一个“好”字的口型。
三日后，山姥姥的药庐只剩断墙残瓦。
阿九踩着满地药渣翻找，霉味呛得她喉头发痒。
当那本裹在油布里的《冥引录》落进掌心时，她听见自己心跳的声音——封皮上的虫蛀痕迹里，隐约能看见“招魂纸人”西个篆字。
夹页里的图绘己经泛黄，却用朱砂标得清楚：坟土引魂，发丝定形，精血为媒，七窍呼吸诵咒。
她的拇指划过“施法媒介”那行批注，眉峰微挑——难怪上次在乱葬岗，春桃的影子始终不肯凝实，原来缺了能让残念附形的载体。
深夜的守墓人屋飘着艾草味。
阿九贴着后窗望去，堂屋油灯如豆，一个佝偻老妇正往三个黄纸人嘴里塞灰烬。
纸人的眉眼是用锅底灰点的，歪歪扭扭像被泪水晕开。
老妇的喉头动了动，却发不出声——那是哑婆，她早打听过，这老妇儿子被侯府构陷杀头，她烧了自己的舌头，从此只和孤魂说话。
阿九摸出怀里的布包。
那是从春桃坟头挖的新土，混着她前夜在坟前跪了半宿时落的泪。
她推开虚掩的门，布包落在老妇脚边。
哑婆抬头，浑浊的眼珠突然收缩——她看见阿九左脸狰狞的疤痕下，右眼正泛着幽绿的光，像坟头的鬼火。
老妇的手悬在纸人上方，停了片刻。
她弯腰捡起布包，打开，指尖轻轻碰了碰里面的土。
然后她指了指自己的喉咙，又指了指阿九，最后点了点桌上的纸人。
阿九点头，解下腰间的骨片串放在桌上——这是她用三个月时间在山野间收的孤魂骨，足够换哑婆三具通灵纸人。
子时的清虚观密室点着七盏引魂灯。
阿九将春桃的断发缠在纸人头顶，舌尖抵破，血珠滴在纸人眉心。
最后一捧坟土撒下时，纸人突然轻颤，像被风吹动的麦秆。
“魂归阴阳路，念附纸人身——”她的吐息跟着《冥引录》的节奏起伏，每一个字都咬得极准。
第七遍咒音出口时，中间那具纸人“咔”地一声抬起头。
它的双眼原本是闭着的，此刻却裂开两道黑缝，里面翻涌着浑浊的白，像泡在井里多日的眼珠。
所有烛火同时熄灭。
阿九的后颈起了层鸡皮疙瘩，墙角传来孩童的笑声，一声比一声近。
有冷风钻进她的衣领，顺着脊椎往上爬，像是有双手正顺着她的骨头摸上来。
“谁……”她刚开口，脑子里突然炸开无数尖叫。
血红色的幻境铺天盖地压下来，她看见自己被埋在棺材里，土块砸在头顶；看见春桃浑身发青倒在柴房，周通举着药罐冷笑；看见柳氏的翟衣扫过祭坛，朱砂在她掌心开出花。
无数腐手从血池里伸出来，抓她的手腕、脚踝，指甲陷进肉里，疼得她几乎要昏过去。
“破！”她咬破舌尖，腥甜的血喷在纸人上。
幻境瞬间碎裂，她呕出一口黑血，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纸人“轰”地烧起来，灰烬打着旋儿飘向窗外，像一群黑色的蝴蝶。
两日后的深夜，密室里多了半柱沉水香。
阿九盯着重新扎好的纸人，这次她没按《冥引录》的节奏诵咒——她想起春桃死时，喉管被毒药灼烂，呼吸该是急促的；想起自己被活埋时，心跳是怎样从慌乱到缓慢，最后几乎要停。
她调整了咒音，一段像濒死的喘息，一段像将熄的烛火。
“春桃。”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
纸人突然动了，这次不是抽搐，而是慢慢抬起手，指尖擦过她的手背。
那触感比冰还凉，却让她眼眶发酸——这是三年来，第一次有人用这样的温度碰她。
“小……姐？”纸人的嘴角扯动，发出沙哑的气音，像风刮过破窗。
阿九的呼吸一滞，她曾是侯府的义女，春桃总这么唤她。
“谁害你？”她抓住纸人的手腕，纸人却突然剧烈颤抖，指甲在她手背上抓出血痕。
它的嘴一张一合，最后用带血的指尖在地上划拉——周、通、茶。
字迹刚写完，纸人就开始焦黑，从指尖往躯干蔓延，最后只剩一堆黑灰。
阿九盯着地上的字，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血珠滴在“周”字上，把那横染得更红。
深夜的侯府西角门暗渠泛着腥气。
阿九蹲在渠边，将新扎的纸人放进水面。
纸人怀里抱着个小陶瓶，里面装着她用七种夜露、三滴鸦血、半钱梦魇散调的药水。
“春桃，”她轻声说，“替我把这茶，送进周通的书房。”
纸人顺着水流漂远了。
同一时刻，侯府偏院的书房里，周通正拨亮油灯。
他端起茶盏，却见水面浮着个影子——像是个梳双螺髻的小丫头，正趴在壶嘴上冲他笑。
他手一抖，茶盏摔在地上，瓷片溅到脚边。
“老东西，发什么疯？”外间的仆役掀帘进来，见满地茶水，嘟囔着去拿扫帚。
周通蹲下身，捡起一片瓷片。
茶渍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紫，像极了三年前春桃尸身渗出的颜色。
他突然觉得喉咙发紧，像是被什么东西掐住了。
窗外的风卷着几片纸灰飘进来，落在他脚边，拼成个模糊的“茶”字。
周通猛地抬头，却见案头的烛火正在摇晃，灯影里，有个小小的影子正跪在他脚边，双手捧着个茶盏。
“春桃？”他哑着嗓子开口，冷汗顺着后颈往下淌。
那影子抬起头，脸上的皮肉正在剥落，露出下面青紫色的骨头。
它的嘴一张一合，发出沙哑的气音：“周管家，这茶……可还合您的味？”
周通尖叫着撞翻椅子，却在碰到影子的瞬间扑了个空。
他瘫坐在地上，盯着空无一人的地面，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声里，混着极轻的、像是嚼茶叶的“咔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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