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我的名字刻进树心
纸人被风掀起一角,阿九垂眸望着自己的右手。
小指第二节骨节处泛着死灰,像被虫蛀透的老榆木,指腹按上去竟发出细碎的劈啪声。
她想起蚕姑婆临终前攥着她手腕说的话:“巫骨是魂的锚,哪怕碎成渣,也要收进骨匣。”
“疼么?”她对着空气轻声问,声音像刮过门缝的风。
右手没有知觉,可心口处却钝钝地抽痛——那是血脉在警示,她用得太狠了。
雪地上的血渠还在蜿蜒,暗红的线被新雪覆盖一层,又渗出来,像活物在呼吸。
阿九扯下腰间的粗布,将右手裹了两圈,断指处的骨茬戳破布料,在雪地上拖出星星点点的白灰。
她踩上血渠的方向,靴底碾碎薄冰,“咔嚓”声惊飞了枯枝上的寒鸦。
走了约莫十里,右手小指突然传来刺痒。
阿九停在一棵歪脖老槐下,解开布带——整根小指从第二关节处齐根断开,骨茬泛着青,断面有细密的小孔,像被抽干了骨髓的芦苇管。
她蹲下身,用左手捡起断指,放进贴身的骨匣里。
骨匣是用老棺材板雕的,边角磨得发亮,里面躺着三枚指甲盖大小的碎骨,那是上个月左脚拇指骨化脱落的。
“蚕姑婆说得对。”她对着骨匣哈了口气,白雾里浮起睫毛上的霜,“魂要是散了,总得有个地方拴着。”
荒村的断墙在暮色里像巨兽的残骸。
阿九踢开半扇破门,门轴发出垂死的尖叫。
灶台上落着层薄灰,她用骨杖挑起灰烬,露出半块烧黑的锅巴——有人在她之前来过,走得匆忙。
她解下斗篷,露出胸前用红绳系着的半块残玉。
玉色青灰,边缘缺了一角,像被利刃劈过。
阿九将残玉贴在额头上,冰凉的触感顺着眉心往脑仁钻。
她闭起眼,魂根如游丝般探向枯桐的方向——这是她第三次尝试与枯桐深层共鸣,前两次都被反噬得吐了血。
这次却不同。
眼前突然炸开一片红光。
阿九踉跄着扶住土墙,指甲抠进砖缝里。
她看见自己,很小很小的自己,被塞进一口红漆棺材。
棺盖落下前的瞬间,她听见外面有人说:“天煞孤星,活埋了才能镇住侯府的煞。”
然后是黑暗。
可黑暗里有动静。
棺材板下传来细碎的“沙沙”声,像无数根细针在扎木头。
阿九(幼年的阿九)伸手去摸棺材壁,指尖触到一道凸起——是树根!
那些褐色的、裹着泥土的根须正顺着棺材的缝隙往里钻,其中一根最细的,轻轻缠住了她的手腕。
暖流顺着根须涌进来。
她冻得发紫的手指慢慢有了温度,原本憋得发疼的胸口也松快了些。
树根在她手腕上绕了三圈,像在系一根看不见的绳结,然后慢慢抽离。
幻境突然破碎。
阿九睁开眼,发现自己跪在地上,残玉掉在脚边,上面凝着层薄汗。
她摸向自己的手腕,那里有一道淡粉色的印记,像被什么缠过的痕迹——她从小就有这道印子,侯府的嬷嬷说那是“克亲”的标记,如今看来,竟是枯桐救她的凭证。
“原来你早就选了我。”她拾起残玉,放在唇边轻吻,“在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的时候。”
与此同时,北境古林深处。
灰发童己经在枯桐树下跪了三日。
他的膝盖陷进雪里,冻得失去知觉,可眼睛却亮得吓人。
第三日寅时三刻,树心突然渗出一滴血珠,红得像要烧起来。
“来了!”他扑过去,舌尖接住血珠。刹那间,天旋地转。
他看见一个穿玄色巫袍的女人。
她的长发里缠着枯桐的枝叶,怀中抱着个襁褓。
“九阙大巫。”灰发童在古籍里见过她的画像,“上古巫族最后一位大祭司。”
九阙将襁褓塞进树心,指尖咬破,在树皮内侧划出九个名字。
前八个是“贾珠”“贾环”“贾敏”……笔画工整,像刻在青铜上的铭文。
第九个名字却歪歪扭扭,像是用没力气的手指硬划出来的:“贾凤”。
“他们要杀你。”九阙对着树心低语,血珠顺着刻痕往下淌,“但我要你活。等血脉觉醒那天,你会知道,你不是弃子……你是被藏起来的王。”
幻境消失时,灰发童的脸己经被泪水冻成冰壳。
他疯了似的捡起地上的石片,往树皮上刮。
石屑飞溅,露出层层叠叠的刻痕——最深处,“贾凤”两个字像刀刻的,每个笔画里都凝着暗红的血。
“阿九!”他抱着树干痛哭,“你看,你看啊!”
而在永安侯府祠堂。
柳氏己经七天没合眼了。
每到子时,石碑就会渗出血字:“还债之时将至。”她命人用铁锤凿碑,石屑飞溅,每一粒碎石里都浮着阿九的脸——被毁的半张脸,完好的半张脸,还有她被活埋时从棺材缝里望出来的眼睛。
“我错了!”她跪在碑前,额头撞得青肿,“我不该信那老祭司的话,不该用你的命换侯府气运……我愿以命赎罪,只求放过侯府香火!”
话音未落,碑面轰然裂开。
一道黑影窜出,像条黑蛇缠上她的脖颈。
那是第八枚镇龙钉的残魂,它的声音像生锈的刀:“你不是赎罪者……你是下一个守碑人。”
柳氏的眼睛翻白,指甲深深抠进墙里,开始用鲜血刻写名字。
“贾珠”“贾环”“贾敏”……刻到第九个时,她的指甲断了,就用指骨接着刻:“贾凤。”
阿九在荒村外的山路上突然捂住胸口。
残玉烫得惊人,像块烧红的炭。
她跌坐在地,意识顺着血渠逆流而上——她“看”到了灰发童刮开树皮的画面,看到了九阙刻下的名字,看到了自己手腕上那道淡粉的印记。
“哈哈哈哈!”她仰天大笑,笑声里溅出血沫,“原来我不是来讨债的……我是来认祖归宗的!”
她抽出腰间的匕首,在左臂划开一道深口。
鲜血顺着手臂往下淌,她沾着血在脸上、颈间、手腕画出古老的符文。
这些符文是她从《血祀录》残卷里学的,每一笔都像在割肉。
“睡吧,小凤凰。”她哼起花骸女教她的摇篮曲,声音沙哑却温柔,“阿姐给你唱,阿姐给你守。”
歌声所过之处,沿途的枯木突然泛起红纹。
那些红纹像血管般蔓延,从树根到枝桠,最后在顶端绽开一朵血红色的花——那是只有上古巫地才有的“归魂花”。
黎明时分,阿九站在古林边缘。
风雪不知何时停了,枯桐像座黑色的巨碑矗立在晨雾里。
树心的裂痕中,灰发童正用石片刻最后一笔,他的手冻得通红,可动作却稳得像刻在骨头上。
阿九没有靠近。
她蹲下身,将骨匣里的断指埋进雪里。
“我的名字,己经有人替我刻上了。”她轻声说,呵出的白雾里,眼睛亮得惊人。
她抬头望向树顶,乌云裂开一线,月光(不,是晨光)洒下来,照在她半毁的脸上。
那道从眼角到下颌的疤痕泛着淡粉,像朵开败的花。
就在她转身欲走之际,整棵枯桐突然剧烈一震。
树心裂痕中缓缓伸出一根血藤,顶端托着一枚新生玉片——玉色青灰,边缘缺了一角,和她胸前的残玉严丝合缝。
阿九伸出手,血藤轻轻将玉片放在她掌心。
耳边突然响起无数女婴的低语,像风吹过铃铛:“姐姐,该我们了。”
她握紧玉片,能感觉到两片玉在发烫,像两颗跳动的心脏。
远处,灰发童抬起头,隔着晨雾与她对视。
他的脸上还挂着泪,却笑得像个孩子。
“阿九。”他喊,声音被风送过来,“你的名字,刻在树心里了。”
阿九摸了摸自己的脸,半毁的容颜在晨光里泛着柔和的光。
她笑了,这次的笑没有血沫,没有恨意,只有劫后余生的平静,和某种更深远的、属于血脉的力量。
“我知道。”她对着风说,“我听见了。”
晨雾渐渐散去,古林里的归魂花全开了。
血红色的花海中,阿九抬起右手——虽然小指己经骨化脱落,但剩下的西根手指,正泛着健康的淡粉。
那是血脉在修复她,在告诉她:你不是弃子,你是被藏起来的王。
而在更远的地方,永安侯府祠堂里,柳氏还在刻着名字。
她的指甲早就没了,指骨也磨秃了,可她还在刻,用血肉模糊的手,一遍又一遍:“贾凤,贾凤,贾凤……”
风从北境古林吹来,卷着归魂花的香气,吹过阿九的发梢,吹过灰发童的笑脸,最后吹进侯府祠堂的窗缝。
柳氏突然顿住,她抬起头,仿佛听见了什么。
“姐姐,该我们了。”
她的瞳孔骤然收缩,然后,缓缓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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