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聋僧敲鼓，鬼名入册
阿九被转移的那日，晨雾未散。
两个巡卫架着她的胳膊往焚档阁走，她垂着眼，任由草屑从发间簌簌落在青石板上。
旁室的门"吱呀"一声开时，她抬眼便看见满室堆叠的竹简——最上面一摞盖着朱红、玄青、墨黑三重火印，是司天监惯例要焚毁的"逆党罪证"，而墙角那口桐木匣里的简册却素面无纹，封绳泛着旧黄。
"收拾干净，莫要碰着带印的。"巡卫甩下句话便退了出去，门闩落下的声响惊起梁间寒鸦。
阿九蹲下身，指尖扫过带印竹简的封泥——三重印，一重司天监，一重刑部，一重内廷，层层叠叠将真相封死在火里。
她又摸向桐木匣，掀开盖子的刹那，霉味裹着若有若无的血锈气涌出来。
"补录册。"她轻声念出卷首的墨迹。
这些简册的字迹比普通案宗潦草许多，有的用朱砂圈着"暴毙"，有的写"坠井"，最末一页还沾着暗红水痕，像极了干涸的血。
她翻到中间某卷，突然顿住——"谢无咎部曲，巫族余孽三人，己正法"，这行字的笔锋抖得厉害，像是被人攥着手腕硬写的。
门外传来脚步声。
阿九迅速将简册归位，转身时正撞见哑烛吏端着陶盆进来。
他的袖中飘出熟悉的沉水香，是昨日那黑袍人身上的味道。"擦案几。"哑烛吏哑着嗓子开口，喉结动了动，目光却始终避开桐木匣的方向。
阿九接过抹布时触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长期握火钳留下的，可此刻他的手指在抖，沾着炉灰的指节泛白。
她垂眸擦案，余光瞥见哑烛吏往桐木匣方向挪了半步，又猛地顿住，喉间溢出极轻的喘息。
原来如此，阿九的指甲掐进掌心——他每次处理补录册时，呼吸都会凝滞，不是因为害怕，是因为愧疚。
当夜，旁室的烛火燃到第三寸。
阿九咬破食指，血珠滴在废弃账册背面。
她的右手小指己经开始泛灰，这具身体正在被巫血反噬，但此刻她顾不上这些。"北境细作五人名单"几个字在血里晕开，她特意将第五个名字写成"苏念"——谢无咎的战报里，这个抱着婴儿跪雪的巫族女子，是他此生唯一写漏的"误杀"。
最后，她揭开衣襟，从颈间摘下片枯桐叶。
这是前日从地牢墙根拔的，根须上还沾着腐土。
她将枯桐叶揉碎，混着尸油抹在封皮上——尸油能引执念，枯桐能通地脉，若苏念的亡魂还恋着人间，这些文字便会成为她的嘴。
第二日未时，哑烛吏的火钳夹起了那本假补录册。
阿九缩在墙角，看着他将册子扔进焚炉。
火星窜起的刹那，哑烛吏突然踉跄后退，陶碗"啪"地摔碎在地上。
他的鼻翼剧烈扇动，像条嗅到腐肉的犬，喉间发出压抑的呜咽。
"阿姐......"他突然开口，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阿九瞳孔微缩——这是哑烛吏被割舌后第一次发声。
他颤抖着摸向胸口，从里衣掏出张泛黄的画像：画中女子抱着婴儿，雪落在她的发间，眉眼与"苏念"二字下的血痕重叠。
"她们不是细作......"哑烛吏的手指抠进焚炉边缘，火星烫得他手背焦黑，却似毫无知觉，"阿姐说要去北境寻药，说等开春就带小禾回......"他突然抓起半块未燃尽的简牍，上面"苏念"二字还在冒烟，"她们是被构陷的......"
旁室的门被巡卫踹开时，哑烛吏正将画像贴在胸口。
他抬头看向阿九，眼眶里蓄着泪，喉结动了动，最终只是用染血的手，在地面画了个极小的"九"字。
当夜子时，断鼓僧的鼓声穿透地牢。
阿九倚着墙，听出那节奏与她昨日在草堆里哼的安魂调分毫不差。
鼓点震得青砖缝里的尘灰簌簌落下，她看见窗外有黑影飘过时——是那些被焚毁的补录册残页，正随着鼓声在空中翻转，像群无家可归的蝶。
"嗤——"青鳞童的尖叫刺破夜色。
阿九冲过去时，见他蜷缩在墙角，眼白上的灰膜裂开细缝，鲜血正从那里渗出来。
他的手指指向焚档阁最深处，嘴里发出含混的"剑......蛇......"
阿九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
月光下，那间终年锁着的暗室门楣上，一枚双蛇缠剑的玉牌正泛着冷光——正是玄枢令的标记。
更深露重时，阿九闭着眼靠在草席上。
她能感应到，哑烛吏摸黑打开了暗柜。
炭笔划过册页的沙沙声像春蚕啃叶，"清浊名单共三十六人，现存十二，七日内将陆续'病逝'......"这些字还没写完，门外便传来巡卫的脚步声。
哑烛吏慌乱中扯下块衣襟擦墨迹，却只蹭得满纸斑驳，最后将册子塞进墙缝夹层时，那页纸角还沾着他的血。
阿九睁开眼，月光落在她腰间的鼓槌上。
那是断鼓僧今日敲鼓时，有意无意落在她脚边的——鼓槌尾端刻着极小的"冤"字。
她抚过鼓槌，又摸向自己的右手。
中指的灰化己经蔓延到指节，她解下布条重新缠绕时，血珠渗出来，在布上晕开朵暗红花。
"聋的听不见，瞎的看不见。"她对着窗外的月亮轻声说，"可死人......从不说谎。"
夜风卷起地上的灰烬，掠过她缠着布条的指尖。
明日便是朔月，巫血最盛的时候。
阿九舔了舔嘴角的血，将一段烧焦的鼓绳缠在腕间——那是从断鼓僧的鼓上扯下的，带着昨日所有亡魂的呜咽。
墙角的油灯忽明忽暗，映得她眼尾的血痕像朵绽开的花。
她望着自己逐渐灰化的中指，慢慢将布条系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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