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序曲》
文/慕沱
(夜初)
夕光沉入沱江心,古城漫起蓝烟霭。
归舟划破琉璃镜,晚钟惊散白鹭群。
青石街道灯初上,木格窗棂影渐深。
谁家飘出豆瓣香,引我踏入旧梦门。
一
初到资中那日,恰是处暑与白露相交的节气。安置好客栈行李,推开临江的雕花木窗,整座古城正沉浸在被暮色融化的过程里。对岸重龙山的轮廓先是变成黛青,继而化作剪纸,最后与夜雾浑然一体。江面尚有末班渡轮拖着金色波纹,船头站着个抱渔网的老翁,身影瘦得像宋人山水里的钓叟。
沿状元街漫步,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出了包浆,路灯是仿古灯笼样式,洒下的光晕也带着三分矜持。路过“听雨茶馆”时,里间飘出竹琴声,门楣上“误入桃源”的匾额让我怔忡——这分明是流沙河先生笔下“草木篇”里的意境。
二
茶馆跑堂是伶俐少年,白布褂子纤尘不染。他引我坐在天井旁的雅座,指着檐角铁马说:“今夜有东南风,能听见沱江与铁马唱和。”话音刚落,果然传来清越的叮咚声,与江涛形成奇妙应和。跑堂笑道:“老顾客都管这叫‘文武场’。”
临桌几位老茶客正在摆龙门阵,穿香云衫的老者将茶盖斜扣碗沿:“光绪年间这场秋雨,下得文庙泮池的并蒂莲都开了二度。”他腕间沉香手串随语速起伏,烟雾勾画出早己消失的资中八景。当我掏出笔记本时,老者忽然转向我:“后生,可知流沙河先生曾在此改写《草木篇》?”满座茶客都笑起来,原来这是茶馆代代相传的美丽误会。
三
子夜将至,我循着醪糟香拐进水巷。三轮车夫在巷口打盹,车座上的收音机放着川剧《迎贤店》。深蓝夜幕里,某户人家突然推开朱漆木窗,暖光泻在青苔墙垣上,窗后闪过梳麻花辫的少女侧影。此情此景,恍若某部老电影里的定格镜头。
忽然有古琴声从垂花门内流淌而出,弹的竟是《潇湘水云》。叩门询问,应门的老先生自称姓顾,曾在师范学校教音乐。他的琴室由旧时染坊改造,梁上还悬着晾布料的竹竿。“您听这泛音,”他轻抚琴弦,“像不像沱江夜雨敲打乌篷?”我们便在这宋徽宗督造的“松石间意”琴旁,说起聂绀弩在资中改编《夜莺曲》的往事。
西
折返江岸时,正遇渔火节预演。数十艘渔船首尾相连,桅杆悬着各式传统灯笼:兔子灯、荷花灯、走马灯。有个戴草帽的船娘在船头煮鱼粥,灶火映得她银耳环闪闪发亮。“用的是沱江白鲢,”她舀给我半碗,“配了今年新晒的刺椒。”
最动人的是位白发老翁,他独坐船尾修补鹭鸶兜,身边煤油灯将身影放大在帆布上。听说我从成都来,他掏出个布包:“这是六二年流沙河先生住江滨时落的钢笔,劳烦带给后人。”我正要推辞,老人己将笔塞进我口袋:“物归其主,才算圆满。”
五
凌晨三点,我在客栈整理昼间所得。忽闻江面传来古老号子,推开窗见月光如练,几只木筏正破雾而行。筏头壮汉赤膊挥篙,喉间迸发的“呀嗬”声苍凉如远古遗音。客栈值夜的服务生倚门解释:“这是沱江号子,非遗了,只有老船工会唱。”
声音渐远时,晚风送来柑橘林的清香。服务生忽然说:“您房间的拔步床,是民国初年绣庄小姐的嫁妆。”他指给我看床楣的螺钿镶嵌,“这些夜合花,要用月光照着才显真颜色。”
六
天光微熹时分,我带着相机登上古城墙。镜头里,沱江正褪去夜纱,早航货轮在雾中犁开银浪。有个穿练功服的老者在城墙上打太极,动作柔似江风拂柳。当他收势时,朝阳恰好跃出江面,整座古城瞬间浸入蜂蜜色的光晕。
老者向我展示城墙砖上的铭文:“乾隆叁年制”旁,刻着“1984年修复”;而更妙的是砖缝里探出的车前草,叶脉间还凝着今晨新露。“看,”他指向江心,“那是沱江晨曲的指挥家。”但见群鹭掠过金色水面,翅膀搅起满江粼粼的音符。
(晨光)
沱江晓雾散如纱,古城初醒语喧哗。
橘贩推车过石桥,学童追蝶碰落花。
文庙红墙染新晖,码头铁链凝旧露。
夜梦虽美终须别,且将晨光作序书。
【夜谭】
资中的初夜像部散装书稿,每页都写着“未完待续”。流沙河先生曾说,夜的妙处在于让现实暂时退场,使往事得以登台。当我听着江涛整理笔记时,忽然明白:所谓故乡,不过是祖先流浪的最后一站。而在这沱江环抱的古城里,每个夜晚都是新旧时光的交接仪式,每盏灯火都在续写永恒的序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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