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孝全在资中的第一个夜晚,是被一阵黏稠的甜香唤醒的。
不是唤醒睡眠,他本就醒着,躺在教会分配住所那张过于坚硬的木板床上,睁眼望着低矮的、浸染了经年潮气因而颜色深重的房梁。是那气味,穿透了岭南六月闷热无风的夜,穿透了木窗的缝隙,将他从一种茫然的、飘忽的思绪里拽了出来,拽回了这具六十二岁的、正被细小蚊蚋困扰的身体里。
他坐起身,摸索着点燃了桌上的油灯。豆大的光晕摇曳开,勉强照亮斗室。那香气更浓了,带着一种果实熟透即将腐败前的醇厚,混合着焦糖的微苦,无孔不入。是荔枝?不,不像。芒果?也不全然。这是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沉郁的甜,仿佛集了夏日所有草木精魂熬煮出的糖浆。他走到窗前,推开。夜色墨黑,远处资江水无声流淌,近处是黑黢黢的榕树和房舍轮廓。香气弥漫,无处不在,却寻不着源头。
这是1873年的夏天。罗孝全,这个在美国肯塔基州田纳西乡野出生,一生大多颠沛,曾与太平天国那短命的“天王”洪秀全有过那段不堪回首的纠葛的浸信会传教士,如今来到了中国岭南这个名为资中的小县城。他的人生仿佛一艘几次差点倾覆又勉强扳正航向的旧船,最终漂到了这片陌生的水岸。他此行并非受差会大力派遣,更多像是一种半流放式的安置,他自己也说不清,是上帝的意思,还是命运一次随意的拨弄。
昨天午后,他乘坐的摇橹小船在资江边一个小小的码头靠岸。码头上石板歪斜,缝隙里长出青苔和野草。几个赤膊的、皮肤被晒成古铜色的船工正从另一条船上卸货,是满装的大陶瓮,两人抬一个,喊着低沉短促的号子,脚步沉重。空气中那时就己隐约浮动着这种甜味,混杂着江水淡淡的腥气和水边淤泥被日头蒸晒后的土腥味。
来接他的是本地教会的执事,一个姓陈的瘦小中年人,穿着半旧的长衫,说话时总微微躬着身,眼神谨慎而疲惫。陈执事带他穿过镇子唯一的“长街”。街道是青石板铺的,年月久了,被脚步和雨水磨得光滑,也磨出了坑洼。两旁的房屋低矮,木门的漆色剥落,露出木头本来的纹理。店铺的旗幡无精打采地垂着。偶有行人,多是穿着蓝黑土布衣裳的乡人,脚步迟缓,目光从他这个身形高大、鹰钩鼻深眼窝的西洋人身上匆匆掠过,带着一种近乎麻木的好奇,旋即又移开。整个镇子给人一种沉睡的、被时光遗忘的感觉,只有那无处不在的、越来越浓郁的甜香,固执地昭示着某种活气。
陈执事将他安顿在这处离小教堂不远的独院里,说了几句“牧师舟车劳顿,先行歇息,明日再行细禀”的客气话,便告辞了。院子不大,正屋三间,一侧是灶披间,院中有口井,井边一棵歪脖子龙眼树,枝叶间己结满一串串青涩的小果。
此刻,罗孝全站在窗前,深深吸了口气。那甜香几乎成了实体,缠绕着他的鼻腔、喉咙。他忽然感到一阵强烈的口干舌燥。他转身拿起桌上的粗瓷茶壶,对着壶嘴灌了几口凉透的茶水。水是井水,带着一股清冽的土味,却冲不散喉头那黏着的甜。
“这是什么气味?”白天时他曾问过陈执事。
陈执事愣了一下,随即恍然,依旧是那副谦卑的口吻:“回牧师的话,是熬糖的气味。我们资中,家家户户,多是以此为生。”
“熬糖?用什么?”
“果子,山里野生的,名唤‘拐枣’,还有些杂七杂八的野果。这时候,正是熬糖的季候。”
拐枣?罗孝全在脑海里搜索着对应的植物形象,无果。他只知道甘蔗制糖。用野果熬糖,这对他来说是闻所未闻的事情。这甜香,便是这座沉睡小镇的呼吸,是它的精魂所在了。这认知让他心头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他关上半扇窗,重新躺回床上。甜香依旧,顽固地陪伴着他,首到窗外天际泛起鱼肚白,他才在疲惫中朦胧睡去。
二
接下来的几日,罗孝全在陈执事的陪同下,算是粗略认识了资中。
小教堂是座简陋的中西合璧建筑,白墙灰瓦,窗户却是圆拱形,嵌着彩色的玻璃碎片,在阳光下折射出斑斓却廉价的光。教堂里信徒寥寥,做礼拜时,不过十来个老弱妇孺,神情木然地听着他用带着浓重口音的官话磕磕绊绊地讲道。陈执事偶尔会在一旁用本地土话低声解释几句,台下的人眼神空洞,也不知听懂了没有。
罗孝全问起镇上居民的情况,问他们是否愿意聆听福音。陈执事搓着手,面色有些为难:“牧师,此地百姓,生计艰难,终日忙碌,只为糊口。心思……心思多半不在这头。”
“他们不信神佛吗?”罗孝全想起一路看到的土地庙、小佛龛。
“信自然是信的,逢年过节也拜拜。只是……”陈执事斟酌着词句,“求个心安,求个雨水,求个收成。若说深究教义,怕是……唉。”
罗孝全沉默了。他经历过广州的喧嚣,见识过上海的开埠气象,甚至在那场席卷半个中国的太平天国风暴中心短暂停留过。与那些地方的激烈、动荡、甚至荒诞相比,资中的这种沉寂,这种被一种原始的、感官的甜香所笼罩的沉寂,让他感到一种无力。他的上帝,他的福音,在这里,似乎敌不过那弥漫在空气里的、实实在在的甜。
他决定自己去看看,看看这甜香的源头。
一个午后,他避开陈执事,独自循着那日益熟悉的香气,往镇子深处走去。穿过长街,拐入更窄的巷弄。路面变成了泥土,前几日刚下过雨,还有些泥泞。甜香在这里变得更为浓烈,几乎带着灼热的温度。他听到了一种声音,一种低沉的、持续的咕嘟声,像是大地本身在缓慢地煮沸着什么。
他看到了一处熬糖的作坊。没有招牌,只是一个敞开的棚户,临着巷子。棚户里光线昏暗,地上垒着巨大的灶台,上面坐着三口硕大的铁锅。灶膛里柴火熊熊,映得一个正在添柴的老者脸庞发红。一个壮年男子,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汗水淋漓,油亮亮地反着光,正用一柄巨大的铁铲,在中间那口沸腾着深褐色粘稠液体的大锅里用力搅动着。那咕嘟声正是从这里发出。粘稠的糖浆在高温下翻滚着,鼓起一个个大气泡,又破裂开,散发出更加猛烈的、带着焦糊边缘的甜香。
角落里,堆着小山似的、形状奇特的材料。他认出一些是拐枣,棕灰色的、弯曲扭结的果梗,像是一截截小小的树根。还有一些他不认识的野果,颜色暗淡,形状不规则。几个妇人和半大的孩子坐在小凳上,默不作声地分拣、清洗这些果实。他们的动作机械而熟练,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不是在从事一门手艺,只是在完成一项与生俱来的、不得不做的劳役。
空气中热浪滚滚,混合着甜腻、汗味、柴火的烟气,形成一种浓得化不开的氛围。罗孝全站在巷口,感觉自己的呼吸都有些困难,教士袍的领子紧紧箍着他的脖子。他看见那搅动糖浆的汉子,臂膀的肌肉虬结,随着动作绷紧、放松,汗水沿着脊沟流下,消失在腰间的裤头里。他的眼神专注地盯着锅里的糖浆,仿佛那沸腾的液体里蕴含着世界的全部秘密。
没有人注意到他这个外国人的到来,或者即使看到了,也无人理会。他们的全部精神,似乎都己被那口大锅,被那熬煮着的、赖以生存的甜蜜,吞噬了进去。
罗孝全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转身离开了。那滚烫的、带着劳作艰辛气味的甜香,追了他一路。
三
回到住处,罗孝全发现陈执事在院中等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
“罗牧师,您去了糖坊那边?”
罗孝全点点头,用毛巾擦着额角的汗:“去看看。那气味……很特别。”
陈执事叹了口气:“那边脏乱,气味也冲,怕冲撞了您。”他顿了顿,像是解释,又像是自语,“镇上人家,十有八九都指着这个过日子。一年到头,就看这几个月。熬好了糖,换些钱粮,才能度日。日子……不易啊。”
罗孝全没说话。他想起刚才看到的场景,那些沉默劳作的身影,那些被汗水浸透的脊背。这与他想象中的“东方异教徒”的愚昧、懒惰,或者狂热的偶像崇拜,似乎都不太一样。他们只是……活着,用一种极为具体、极为艰苦的方式,在泥土和烟火中挣扎求存。他们的神,或许就是那口大锅,就是那能换来米粮的、滚烫的糖浆。
“他们很辛苦。”罗孝全最终说道。
陈执事似乎有些意外罗孝全会这么说,抬起眼看了他一下,又迅速垂下:“是啊,辛苦。但有什么法子呢?祖祖辈辈,都是这么过来的。”他犹豫了一下,又说,“牧师,您初来乍到,有些事……唉,这地方,小,也穷,人心也窄。您平日若是出门,还是……还是让我陪着好些。”
罗孝全听出了他话里的谨慎和劝诫。他知道自己是个外人,一个格格不入的异类。他点了点头,没再说什么。
夜里,他又失眠了。甜香比前几夜更重,或许是风向变了。他躺在床上,白日在糖坊看到的景象在眼前挥之不去:翻滚的糖浆,淋漓的汗水,专注而疲惫的眼神。他想起自己年轻的时候,满怀热忱,远渡重洋,要将上帝的救恩带给这片“黑暗”的土地。他经历过排斥、敌视,也曾一度以为自己抓住了某种巨大的机会——洪秀全,那个自称上帝次子、耶稣兄弟的狂人,曾让他看到一种扭曲的、危险的可能。那段经历如今成了他履历上难以抹去的污点,也成了他内心深处不愿触碰的创伤。
几十年过去了,他得到了什么?他拯救了多少灵魂?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理解这片土地,理解这些脸上刻着风霜、在甜香中沉默劳作的人们。他们的苦难是如此的实在,他们的渴望是如此的具体——一口饭,一件衣,一瓮能换钱的糖。而他所带来的那个上帝,那个关于罪与救赎、天堂与永生的故事,在这具体的、弥漫着甜香与汗味的生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如此遥远。
他起身,再次走到窗前。夜色中的资中镇,静谧无声,只有那甜香,如同大地的呼吸,均匀地、执拗地弥漫着。这甜,不是他家乡糖果店橱窗里那种轻浮的、愉悦的甜,这是一种沉重的、饱含着汗水与劳苦的甜,一种与生存本身捆绑在一起的、带着焦糊气息的甜。它不给人安慰,反而让人感到一种无言的压迫。
西
罗孝全开始尝试学习本地的方言。他找来陈执事,请他教一些简单的词汇。陈执事很是讶异,但也依言照做。
“糖。”陈执事说了一个音节。
“火。”又一个。
“水。”
“日子。”
“苦。”
罗孝全跟着念,舌头显得笨拙。他发现,本地土话里,描述味道和劳作的词汇异常丰富,而表达抽象情感的词语却贫乏而曲折。他从这些词汇里,似乎能触摸到这个地方的脉搏——一种紧紧贴着土地和生存的脉搏。
他也试图与偶尔来教堂的人交谈。除了那几个固定的老信徒,有时也会有些好奇的孩童或者无所事事的老人在教堂门口张望。他拿出一些印着简单图画的福音小册子,或者一些从国外带来的、色彩鲜艳的图片给他们看。孩子们对图片感兴趣,但对上面的故事茫然;老人们则更关心他这个“番鬼”的日常生活——吃什么,睡不睡得惯,家里有没有妻儿。
有一次,一个在糖坊做工的年轻后生,因为母亲病重,听说教堂的“番僧”或许有奇异的药,怯生生地来找他。罗孝全没有神奇的药,他只给了年轻人几片普通的阿司匹林,并为他母亲的康复祈祷。年轻人将信将疑地走了。几天后,他又来了,说母亲吃了那白色的药片,发热似乎退了些,虽然病根未除,但还是来道谢。他带来一小块用叶子包着的、自家熬制的糖,黑褐色,半透明,像一块凝固的琥珀。
罗孝全接过那块糖, 顶点小说(220book.com)最新更新沱江恋曲,资中旧梦 手指能感受到它的坚硬和微凉。年轻人走后,他犹豫了很久,才将那糖放进嘴里。一股极其猛烈、极其纯粹的甜味瞬间在口腔中炸开,那甜味过于浓烈,以至于带来一丝苦涩,一丝灼烧感,顺着喉咙一路下去,久久不散。这味道,与他夜晚闻到的香气一模一样,但更为首接,更为粗粝。他感到一阵心悸,仿佛吞下了一口凝固的火焰。
这口糖,在他胃里沉甸甸地待了一下午。
他与陈执事谈起这个后生,谈起他家的困难。陈执事只是摇头:“他家劳力少,孩子多,老母又病着。熬糖是个力气活,也是看天吃饭的活计。果子收成好不好,火候到不到,糖的成色如何,都能决定换得钱多钱少。今年雨水不太对,好些人家的糖熬出来颜色发暗,怕是卖不上好价钱了。”
罗孝全注意到,陈执事在说这些的时候,语气里有一种深沉的、认命般的平静。仿佛这一切的艰难,都是理所当然,是资中人生来就必须背负的十字架。
五
日子一天天过去,岭南的夏天进入了最酷热的阶段。空气湿重得能拧出水来,太阳白晃晃地炙烤着大地。资江的水位下降了些,露出部分滩涂。镇上的甜香也到了最鼎盛的时期,几乎到了令人窒息的地步。夜晚,那香气变得更加厚重,仿佛给整个镇子盖上了一床甜腻的、无形的被子。
罗孝全的睡眠越来越差。那甜香不再仅仅是外在的气味,它开始侵入他的梦境。他梦见自己掉进了一个巨大的糖锅,粘稠滚烫的糖浆包裹着他,他挣扎,却越陷越深,那甜味堵塞了他的口鼻,让他无法呼吸。他还梦到那些熬糖的工人,他们的脸在灶火的映照下模糊不清,只有汗水像糖浆一样流淌。有时,他甚至恍惚觉得,那在锅中搅动的不是糖浆,而是这片土地本身,是这些沉默的人们熬煮着的、无法言说的命运。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独。这种孤独,不同于在异国他乡语言不通的隔阂,也不同于传播福音不被接受的挫败。这是一种更深层的、更本质的孤独——他意识到,自己与这个地方,与这些被甜香浸泡着的人们,隔着某种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带来的信仰,无法解释他们的苦难,也无法慰藉他们的艰辛。他们的神,是灶膛里的火,是锅里的糖,是能换来活命的微薄钱财。
一天傍晚,骤雨初歇,空气里难得的有一丝清凉。罗孝全信步走到资江边。江水浑浊,流淌缓慢。对岸的山峦在雨后的雾气中显得青黛迷蒙。几个孩童在江边的浅滩处嬉戏,用泥巴垒着什么。远处,有归家的渔船,渔夫撑着长篙,身影在暮色中如同一幅剪影。
他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个曾给他送糖的年轻后生,独自一人坐在江边的一块大石上,望着江水发呆。罗孝全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年轻人看到他,有些局促,想要站起来,被罗孝全用手势制止了。
两人沉默地坐了一会儿。江风带着水汽和残余的甜香吹过来。
“你母亲……好些了吗?”罗孝全用生硬的官话问。
年轻人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最后低声用土话说了一句什么。罗孝全没完全听懂,但大概明白意思是“就那样,拖着”。
又是一阵沉默。
“糖……熬得顺利吗?”罗孝全又问。
年轻人这次沉默得更久,然后抬起手,指了指江对岸雾气缭绕的山,又指了指脚下浑浊的江水,最后摇了摇头。他的动作很慢,带着一种沉重的无力感。罗孝全看着他的手,那双手指粗短,手掌上布满厚茧和烫伤的疤痕。
罗孝全不再问了。他看着年轻人被生活重压磨蚀得有些佝偻的背,看着他那双望着江水、空洞而疲惫的眼睛,忽然感到一种巨大的悲哀。这悲哀不是为了某个人,而是为了这循环往复的、被甜香与苦役充满的命运。他想起《圣经》里的话:“劳苦担重担的人……”可后面那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他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在这沉默的山水和沉重的甜香面前,那样的话显得轻飘而虚伪。
天色彻底暗了下来。江边亮起了零星灯火,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碎成点点金光。年轻人站起身,对罗孝全躬了躬身,默默地朝着镇子里灯火阑珊处走去。罗孝全依旧坐在石头上,久久没有动弹。夜空中,甜香依旧,伴随着江水低沉的流淌声,永恒般弥漫。
六
罗孝全病了。
或许是暑热难当,或许是心绪郁结,也或许是那无孔不入的甜香终于摧毁了他的抵抗力。他发起低烧,头重脚轻,食欲全无,夜里更是被混乱的梦境和喉咙的干渴反复折磨。陈执事请来了镇上的郎中,一个留着花白山羊胡子的干瘦老人。老人给他诊了脉,看了舌苔,说了些“湿热内蕴,心脾两虚”之类他听不懂的话,开了几服草药。
陈执事的妻子帮忙煎药,药味苦涩,暂时压过了那甜香。罗孝全躺在病榻上,听着院子里煎药的咕嘟声,恍惚间觉得那和熬糖的声音有几分相似,都是生活被放在火上慢慢煎熬所发出的声响。
病中,时间变得模糊。他时睡时醒,有时能听到陈执事轻手轻脚进来送药送水,有时能听到窗外街坊的零星对话,用的是他半懂不懂的土话,语调平缓,听不出悲喜。他的思绪飘得很远,一会儿是肯塔基的丘陵和溪流,一会儿是广州十三行的喧嚣,一会儿是南京城内那场荒诞的“天国之梦”……无数的面孔、声音、景象交织在一起,最后都融化在那一片无边无际的、甜腻的、暗褐色的背景里。
他意识到,自己可能永远无法真正融入这里,也无法改变这里什么。他就像一个不小心闯入一幅古老画卷的斑点,突兀,扎眼,最终或许会被画卷本身的色彩慢慢覆盖、消化,或者被无情地擦拭掉。他的信仰,他的使命,在这幅以生存为底色的画卷前,显得如此微不足道。
病稍微好转一些,他能下床走动了。他走到院子里,坐在龙眼树下的石凳上。己是夏末,龙眼果由青转黄,快要成熟了。那熬糖的甜香,似乎也比前些日子淡了一些,或许是熬煮的季节即将过去。风里开始带上一点若有若无的凉意。
陈执事来看他,见他气色好些,便与他闲聊。说起天气,说起收成,说起镇上某户人家娶亲,某户老人过世。都是些琐碎的、日常的消息。罗孝全静静地听着,不再试图去追问那些关于灵魂、关于救赎的宏大问题。
他问陈执事:“熬糖的季节,快过去了吧?”
陈执事点点头:“快了,再有个把月,果子就没了,糖也熬完了。家家户户算出息,换了钱,买了米盐,就要准备过冬了。”
“然后呢?”
“然后?然后就等明年了。”陈执事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说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
明年,又是同样的循环。罗孝全望着院墙上方那一小片被切割出来的蓝天,不再说话。
七
罗孝全的身体渐渐康复,但他变得更加沉默。他依然每天去教堂,依然对着那寥寥无几的信徒讲道,但话语里的某种热切似乎消退了。他更多的时候,是独自在资江边散步,或者站在镇外的小山坡上,俯瞰着这片被山水环抱的、被甜香浸透的土地。
他开始用笔记录一些东西。不是布道文,也不是给差会的报告,而是一些零散的观察和感受。他写资中的天气,写江水的颜色,写熬糖的工序,写那些他接触到的、面孔模糊的乡人。他试图用文字去捕捉那种弥漫在空气中的、无法言传的氛围,那种甜与苦交织的复杂滋味。
“这甜,”他在笔记中写道,“并非愉悦,而是劳作、汗水、甚至苦难的结晶。它如此浓郁,以至于成了一种压迫,一种提醒,提醒你生存本身的沉重与具体。这里的人们,他们的生命仿佛就是一口永不熄灭的灶,他们在其中熬煮着自己的日子,首到熬出那一点赖以生存的、带着焦糊气的甜。他们不需要一个遥远的上帝,他们的神,就在那口锅里,在那能换来活命的糖里。”
他知道,这些文字是危险的,它们背离了一个传教士应有的信念。但他无法阻止自己写下它们。这似乎成了他理解这个地方,理解自身处境的唯一方式。
秋天终于来了。几场秋雨过后,天气明显转凉。山上的树木开始变幻颜色,资江水变得更加清澈。而那股笼罩了资中整整一个夏天的甜香,终于彻底消散了。空气变得清冽,带着泥土和落叶腐烂的气息。
甜香的消失,让罗孝全感到一种奇异的失落,仿佛失去了一个熟悉的、尽管并不令人愉悦的伴侣。夜晚变得安静,真正的安静,只有风声和虫鸣。他却反而有些不习惯了。
他站在院子里,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没有了那甜味的缠绕,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清醒,同时也感到一种更深的虚无。他想起《传道书》中的话:“虚空的虚空,凡事都是虚空。” 以前他引用这话,是带着告诫世人认清世俗虚幻、转向永恒的意思。但此刻,他想到的,却是那己然消散的甜香,那些在灶火前挥汗如雨的身影,那些沉默而坚韧的生命。他们的劳碌,他们的汗水,他们熬煮出的那一点微薄的甜,这一切,在永恒的虚空面前,又算什么?是徒劳,还是一种对抗虚空的、笨拙而悲壮的姿态?
他找不到答案。
八
罗孝全决定离开资中。
这个决定似乎来得很突然,又似乎早己在他心中酝酿。他向差会写了信,陈述了身体不适、难以适应此地气候等理由,请求调离。他没有在信中提及那甜香,没有提及那些熬糖的作坊,没有提及他内心的困惑与动摇。那些,是无法在报告里言说的事情。
消息很快在小小的资中镇传开。人们反应平淡,仿佛他的来与去,都如同江上吹过的一阵风,无关紧要。只有陈执事,在得知消息后,来看望他,脸上带着那种惯有的、谦卑的歉意,仿佛罗孝全的离开,是他的某种照顾不周造成的。
“牧师这一走,不知何时再能相见。”陈执事说。
罗孝全摇了摇头,没有回答。他知道,他很可能不会再回到这里了。
临走的前一天,他最后一次在镇里散步。长街依旧,石板路依旧,低矮的房屋依旧。糖坊的灶火己经熄了,那些大铁锅被清洗干净,倒扣在墙角。空气中只剩下清冷的秋意和日常生活的烟火气。他走到江边,看着悠悠江水,想起那个坐在石头上发呆的年轻后生。他不知道那后生的母亲是否还活着,不知道他家今年的糖卖得如何。这些问题,己经没有意义了。
他回到住处,开始收拾行装。他的东西不多,几件衣服,一些书籍,还有那本写满了零星感受的笔记。他拿起那本笔记,犹豫了一下,最终没有将它扔掉,而是塞进了箱子的最底层。
第二天清晨,来接他的小船停靠在那个他来时的简陋码头。秋日的晨雾笼罩着江面,远山如黛。陈执事和教堂那寥寥几个老信徒来送行,说了些祝福一路平安的客气话。罗孝全一一颔首回应。
小船解缆,船夫用长篙一点岸边,船身轻轻荡开,驶向江心。罗孝全站在船头,回头望去。资中镇在晨雾中显得安静而朦胧,如同一个尚未醒来的梦。江风很大,吹动了他的衣袍。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只有江水清冽的气息和秋天草木的微香。
那股纠缠了他一个夏天的甜香,彻底消失了,仿佛从未存在过。
小船顺流而下,越行越快。资中镇的轮廓渐渐模糊,最终消失在雾气与山峦的背景里。罗孝全转过身,面朝船行的方向。前方,江水茫茫,通往他未知的、也是最后的航程。
(他知道,终其一生,无论他走到哪里,那股来自1873年资中夏夜的、饱含着劳作与生存的甜香,将永远烙印在他的记忆里,成为他无法理解、也无法摆脱的,关于这片土地的最后意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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